2022-01-02 06:34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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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庸去世,终于可以封神。
94岁,他的离去在最近接连去世的名人中,最没有悲伤气息。也许是他一向展现的平和洒脱使然,媒体都借用他曾经说过的“大闹一场,悄然离去”来结尾。
或者其实人们在意的,创造“江湖”的那个金庸,在他写完最后一部武侠小说封笔以后,就已经进先贤祠了。后半生的金庸是一个象征,一个前半生的注解者,一个博学谦逊的老人。
毫无疑问,也不管你喜欢与否,金庸创造了一种华人世界的共通语言体系,成了为一种媒介,像是星座符号,或者是希腊神话体系,金庸武侠成为一种文化母体。他的武侠世界,几十年来被影视翻拍,人物被游戏或者各种文化媒介衍生借用,一次次被演绎解构再创造。在创造文学形象上,金庸几乎拥有了像红楼梦一样的人物样本谱系。不论你是读过他的全部小说,或者只看过电视剧,哪怕只是听过一些名字,也不会陌生韦小宝,张无忌,岳不群,李莫愁,这些形象的含义。
大多数成长在八九十年代的“后进少年”,没有电子设备,无聊的课堂上幸亏抽屉里有本《天龙八部》可以偷瞄。没有武侠中那点跳上桌子的热血慰藉,少年时光贫瘠的像一片灰尘。
原著的金庸武侠小说,我只读过完整的十四本装《射雕》和半部《神雕侠侣》,算不上金庸迷。不过不妨碍在那个没太多娱乐选择的年代,武侠是每个少年心中的仅存的寄托。我不记得打磨过多少根“打狗棒”,或者在多少个小伙伴背上留下我拍下降龙十八掌印,脑袋上留下九阴白骨爪指痕。大漠,西域,华山,古墓,灵鹫宫,绝情谷,断肠崖,桃花岛,白驼山,这些空间地名对一个少年来说,比课本上什么南极洲大洋洲要具体的多。每一个TVB的武侠剧里贴着鬓角画着眼影的女主角都让我着迷,别说黄蓉华筝公主,连穆念慈我都觉得很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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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0,90后几乎可以通过《神雕侠侣》版本分代,我没看过任贤齐古天乐版杨过,但是看过不止一遍84台湾版,一个叫潘迎紫女星扮演小龙女。在闪动的黑白电视影像里,穿白衣睡吊床的小龙女,飞来飞去,美的跟天仙一样。
那个年代,在内陆城镇街道荒凉,看到香港武侠剧里,无崖子像灌啤酒一样把七十年内功倒给虚竹,韦小宝文盲也糊里糊涂娶了七个老婆,那是一些撼动世界观的颤栗。如果那时候小学作文可以写真实想法,某个暑假我的理想,肯定不是当科学家,而是像韦小宝一样游戏人间。七个,太多了,有双儿阿珂,再有个武功高强的神龙教主媳妇保护人生就完美了。
所以金庸不是大师,金庸是一个巫师,打开魔盒的人。他给出了武侠世界最初的人物和地图,那些形象又在每个人的世界里长出一个江湖。所以不论哪个年纪,通过盗版书电视剧还是手掌印接触武侠。每个人都从金庸那里借过一个江湖,现实有多贫瘠,江湖就有多丰厚。
即使我只读过《射雕》,那也几乎成为我最常用的语言,最深处的隐喻故事。今年至少有两次用到。一次是跟艺术家朋友聊到艺术的徒劳。他说近几年做艺术有一种徒劳感,一种殚精竭虑的劳碌,但忽然发现一无所有,无处着力的感觉。我说就像瑛姑,终其一生,爱一个抓不住的人,恨一个弄错了的人,研究了一辈子克制黄药师的绝招,最后发现仇人是裘千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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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一次跟朋友喝酒,他提到我的表达有点激烈,不熟的人容易误解,温和一点很多事会容易。我说我特别明白,但是很难改,不知道这是内心的傲慢还是脆弱的外壳,我总觉得男人的语言应该刀光剑影,见点血,像黄药师那样。
我不知道金庸怎么能塑造出这么矛盾又有血肉的角色。黄药师不但武功才智绝学让我着迷,他的冷酷,刻薄,充满攻击性的表达也让我着迷。他独居桃花岛,精通各种奇门遁甲,武功自成一系,位居五大高手之列。不过面对江湖上的误解,从不解释。你说我是坏人我就是,你要打我就跟你打,绝不啰嗦。什么江南七怪全真七子,一起上,搞错搞对是你们的是,我绝不澄清。
也或者每个江湖都有一个黄药师,江湖上没有债主的脏事都归他。传说中他邪门,暴虐,孤家寡 sao人,脾气坏武功高,一怒之下打惨徒弟,为了武功秘籍累死爱人,又逼跑自己女儿。
不过另一面,他苦苦寻找女儿,宠爱的没有边界。为爱人眷恋懊悔痴情守候后半生,为她医治,愿与她同沉大海。责罚弟子在他心中的愧疚也一直没散去。直到偶然从悬崖上救了程瑶迦跑去对质对方家长,才发现是徒弟陆乘风,不让儿子娶程只因为程的师父孙不二视恩师黄药师为仇人。他通过痛骂迂腐和徒弟和解,也与自己的愧疚和解。三徒弟曲凌风被逐出师门仍然一心为师父皇宫偷宝,死在荒室中。爱徒梅超风临死为师父挡住致命一击死在师父怀里。黄药师如果冷如冰霜,为何周围都是死心塌地的深情?
“萧瑟平生只自知,玉箫忍按悼亡词。桃花飞影潮生后,尽想东邻一笑痴。”原文中金庸对黄药师如此评价,不过对我来说,借来的黄药师给我的想象远非如此,黄药师超越世俗的蛮横,深情和冷酷的形象是我的图腾。不过现实,可能需要温情,需要逃避,才不会那么孤独,那么深陷懊悔。现实,我大概只是被谎言困在洞里的周伯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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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人也都从金庸那里借来一个人,一段故事,成为一生的镜子。
同时,金庸也制造了一些混乱,一种文学与历史界限的混乱。他借用了历史背景,虽然历史上真的有铁木真拖雷丘处机王重阳张三丰,也有靖康之变有明教,但并没有那样的时空交叉。在滚滚历史中,没有真的哪个大侠扭转了历史,郭靖冲不进成吉思汗的帐篷,韦小宝也不可能进宫。另一部分混乱,来自年轻的金庸对佛教道教观念的滥用,开启了一轮一轮影视剧中的误导,武侠世界的僧人要么是一群克制情绪的暴力爱好者,要么是说片儿汤话的逃避者。我相信年轻时候的金庸历史文学都熟悉,但是对大多宗教观念处于望文生义水平。所以就有了许多漂亮的名字,什么放下屠刀,大开杀戒,一会亢龙有悔,一会天龙八部,一会少林武功达摩易筋经,一会西藏金轮法王大手印。不知道鸠摩智这样恶人的名字,是不是来自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,如果是,那真是一种糟糕的混淆。
金庸晚年在一次采访时中说后悔年轻时候花太多时间写小说,没有好好做学问,八十多岁还跑去剑桥读博士。是不是因为后来认真研究历史认真研究佛教,回头看年轻时候的小说,发现历史和概念谬误太多?
他说写小说是娱乐别人,他很注重小说的娱乐性。我也看中娱乐二字,不用质疑,金庸只作为小说是好看的,背景再错乱,我们从中看到的人性挣扎,生死纠缠,爱恨情仇这些都是真挚的。
很少有人能如此洒脱,写完十四部说不写了,就停止了。也很少有人能以报纸专栏的写作量完成如此丰饶的一个文学世界,像是偶然借来的一只上帝之手。
不过这只手今天以后就不复存在了,下回没有分解,不再写也不再改了。
江湖之外的世界,能把文化和商业平衡做的如此好,把文学和传媒和商业做到如此成功,能量发挥到极致的,除了金庸还有谁呢?
金大侠,一路走好。
借来的黄药师和周伯通,还在我的江湖里追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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