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的人,读诗想必是少了。
一个原因,现在的诗,越来越读不懂。玄乎。他在写啥呢。干脆就不读了。
我想用这篇文章告诉大家,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。
诗离我们很近。
离我们的心脏很近。
读一首好诗,我们的心跳会做出回应。
一首好诗有疗愈的功能,对于现代人的疲惫、困顿和焦灼,是一剂良药。
至于诗里面“读不懂”的部分,是诗人刻意跟我们开的玩笑,一些文字魔法,如果读得略微多一点,再用心感受,便能体会到其中的美妙和深情。
我手头的这本诗集,书名叫《年轻人,请忍受一下》。这本书,太美好了。
作者丝绒陨,1985年生,男,诗人、摄影师,现居上海。
请看:
没有不孤独的人
没有不孤独的人。尽管我们
走在同个世上,道路是他人的道路
也分别是我们自己的
没有不孤独的人。尽管我们
走在同个城市,看窗外的同一场雪
在它行将消逝之际
我们对寂静的理解总是千差万别
出现在同个舞会,没有舞伴的时刻
却总是更多一些
在两个下午。你和我,在同一间咖啡馆
陷入相似的安静时刻,阅读同一本书
手指将同一页翻向它的背面
在同一件美丽事物面前我们的
两次惊叹,如同相距遥远的涟漪
发自大湖渺茫的两端,历久才会波及
而我们在这短暂、漫长的时光中
消磨自我。却从未洞悉时光那迷人的疏忽
甚至我们,遇见过彼此——
在偶然的池塘,或必然的隧道
甚至在梦中,在同一片星空之下,我们去过
同个地方。只是从未结伴而行
正是在这亲密的黑暗之中我看见
事物相互接近的可能。一面镜子没有照见
另一面镜子,只因我们没有把光投入其中
2016 年 2 月 14 日
没有不孤独的人,每个人都是孤独的。可是怎样具体地去形容这种孤独的感受呢?如何向他人解释这种孤独呢?又或者, 这种孤独体验的实质又是什么?对于这样的问题,我们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,又一句都说不出口。对于“孤独”,我们似乎只能用“孤独”这个词来表达。
但是在诗人的笔下,孤独被具象化了。
孤独就是“道路是他人的道路/也分别是我们自己的”。一条街道上,行人来来往往,我们相对而过,却不产生交集。对他人来说,这是他的道路,对于我来说,这是我的道路,对于你来说,这也是你的道路。我们都各自拥有这同一条道路,可我们却都是互相擦肩而过的路人。
孤独就是“看窗外的同一场雪/在它行将消逝之际”。雪为什么要在“行将消逝之际”去观看?因为,雪的消逝是无可挽回的,譬如我们人生中的某些事、某些人。看雪的消逝就像静静地体验生活中那种种的悄然而逝和无可挽回。可是我的观看和你的观看又有何关系呢?我们看同一场雪,而我们的心中又下着各自的一场雪。
孤独就是“出现在同个舞会,没有舞伴的时刻/却总是更多一些”。我们渴望融入人群之中,我们渴望有一个人与我们迈着相同的脚步,相拥而舞。舞会总是一直热闹着,但舞会中的人却依然孤独。
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,你和我的灵魂在某一个时刻同频呢?
比如“阅读同一本书/手指将同一页翻向它的背面”,比如“两次惊叹,如同相距遥远的涟漪”,又比如“在同一片星空之下,我们去过/同个地方”。精神的联结是遥远和渺茫的,要跨过千山万水,“历久才会波及”,但并不是不可能。
我依然孤独,但是我有没有可能拉出一根纤细的、长长的丝线,去感受另一个人的幽微的颤动呢?也许,必须踏入“偶然的池塘”,或者穿越“必然的隧道”。那么,我们是偶然遇见的,还是必然遇见的呢?
你是一面镜子,我也是一面镜子,我们即便永远无法紧挨在一起,我们即便必须各自身处于旷远的黑暗中,但是当一束光照进来时,我便可以反射给你,你也可以反射给我。我们便可以互相照亮。
——所以这首诗的结尾是如此光明,给我以慰藉和温暖。再一看最后的写作时间,2月14日,正好是情人节。我想请教丝绒陨先生,您是独自一人写下了这首诗,还是在情人的怀抱中,写下这首诗的呢?
人间美好
我会在一个失调的秋天死掉
变成一条虫子褪下的壳
变得透明,轻薄而脆弱
形同房客在酒店房间留下的
潦草字条;记录有地址、电话
一件不太光彩事情的细枝末节
一个证据,却极不显眼
水池里的牙膏渍痕并未清理。
曾有人无比着迷而追寻至此
有人直视太阳而致双目盲去
我正徘徊的街区,乃是记忆阴翳
之所在。在一阵窃笑声里
真切感到:我是排除在诸多家庭之外
遥远的、独自的一个人;我是
在雨中训练自己至充盈
却更接近干枯的人
可以想见,在更晚的晚上
人们驱车向海,如灯蛾扑往
死亡之路径。人间美好
人们在失去住所时修建房屋
在无路可去时拓宽了道路
人们正变冷,总是渴望
与邻居住得更远一些
更为卑贱的事物
理应始终幸福地活着
2017 年 3 月 25 日
读这首诗,读第一段的时候还没读懂,读到第二段的最后,读到“我是/在雨中训练自己至充盈/却更接近干枯的人”,突然感到浑身抖了一下。我被这个句子击中了。
因为这个句子让我想到我自己。这么多年来,我训练自己,我不停地阅读、写作,我想让自己更强大,更充盈,可是与此同时,我是不是“更接近干枯”呢?我的某一部分是不是正在枯竭呢?“充盈”和“干枯”,这对反义词,撞击在一起,竟然是这么地有力量。我又注意到“在雨中”这个词组,“我”是在雨中训练自己的,不是在晴空万里之下,“我”得忍受潮湿、视线模糊,以及浑身的不适与不安,真是太贴切了。
于是我又回过头去读这首诗,我才发现,真是太贴切了。“失调的秋天”,是指在一个不再协调的、万物凋零的季节,我死去了,就像蜕去的壳,而死亡,不过是人脱下了肉身。或许还有灵魂在的,只是像蜕壳一样蜕去了肉身而离去了。
这个肉身“形同房客在酒店房间留下的/潦草字条”,字条上是一些简单的记录,基本的信息。这个比喻隐晦地调用了一个人们熟知的典故: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(苏轼)。逆旅,就是酒店。人的一生,就是在酒店里住了些时日,临走时,写下一则“潦草字条”而已。而“水池里的牙膏渍痕”,这个细小的证据,也证明我来过,证明在这个世界有过我的存在。
这段话似乎在说,我既然来过,就要留下我的痕迹。哪怕是字条,哪怕是渍痕。就让这个宇宙,留下我的一点点声音吧。
“曾有人无比着迷而追寻至此”,“至此”是哪里呢?作者没有明说。但是我们可以感受,这应该是一个不平凡的地方,不然就不会让人“无比着迷”。“有人直视太阳而致双目盲去”,直视太阳,是追寻光明和炽热,却不堪承受,伤害了自己。是在说为了理想而奋不顾身的人吧,精神上的向阳而生带来了命运的折磨。
“阴翳”是指树木繁茂成荫。那么“记忆阴翳”是说“我”在回顾人生中种种的过往,徘徊在记忆中,无法走出。“我”是如此孤独,听到街旁的诸种家庭里的“窃笑声”,才真切地感到自己是“遥远的、独自的一个人”,这是多么凄冷的感受啊!那么“我”为什么如此孤独,又为何徘徊于记忆?或许就是因为,“我”有无比着迷的事物,“我”直视太阳,我想执着于“训练自己”,乃至“充盈”。
再看第三段。“更晚的晚上”是什么时候呢?这不是一个物理的时间,而是心理的时间,是比“深夜”更“深”的“夜”。“人们驱车向海,如灯蛾扑往/死亡之路径”,飞蛾扑火,常形容为了欲望而不顾一切,所以人们驱车所向的“海”,应是指“欲望之海”。海无比地宽广,无比深,就像人的欲望一样。而所驱的“车”,则代表我们所已经占有的物质。
“人间美好”是什么呢?我们原本有房屋,后来失去了,又重新建造。可是请问,我们是如何失去原来的房屋的呢?我们原本有道路,却要在“无路可去时拓宽了道路”,可是请问,我们为什么不回到原来的路?
原来,我们之所以要重复地造房子、修路,只是为了“与邻居住得更远一些”。人与人的距离被拉大了,隔阂越来越深,“人们正变冷”。而正在变冷的人类,是让“我”感到越来越遥远,越来越陌生的。“我”也处于不解之中,处于困惑之中,“我”不理解,人们为什么要在深夜“驱车入海”,他不理解,为什么要大动干戈,而只是为了远离邻居。
“我”心中的人间美好,是在记忆中的,“我”在追忆和挽留,同时又在呼唤,希望美好重回人间。因为,“更为卑贱的事物/理应始终幸福地活着",而不是被废弃。那些我们珍视的、美好的事物,或许就是这些“卑贱的事物”吧。
三行诗一组(节选)
*
想好了要在大雪来之前
做完的事,头发花白了
都还没有做完啊
*
每次拥抱你都像是失而复得
世界上丢三落四的人
我多少算一个吧
*
求死之心
与想要好好活着之心
是同一颗啊
*
喜欢上一个人
告别一个人
我把一个人喜欢过了
*
随着长大,外出
节日里带旅行套装回家
终于成了一个对家庭无益的人
*
我去很多地方,没有你
去了
很多孤独的地方
*
没命飞奔追赶一辆公车
放弃时的那一刻
竟莫名的美妙
丝绒陨的三行诗,跟前面的那些更长的诗相比,更容易读,更容易进入。我读这些诗的时候,读着读着,竟然眼眶湿润了起来。我没有想到,三行字,就可以让我如此感动。我想,大概是这些诗句,就是我们人生的白描吧。
“想好了要在大雪来之前/做完的事",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体验,我们会制订计划,我们会给自己制订deadline,但是呢?我们总是会把计划打破。“头发花白了/都还没有做完啊",这个句子很妙,它出现了一个大幅度的时间跳跃,人到了老年,却没有把事情做完。可是这个跳跃又并不突兀,因为雪是白的,头发是白的,通过视觉上的通感把时间的跳跃连缀了起来。
还不仅如此,“头发花白了”又是一个双关的写法。它还可能指,“我”在大雪纷飞之中做事,雪落在头上,导致了花白。因而这首诗,既写了一天的事,又写了一生的事。可再转念一想,人的一生又多么像人的一天啊!
“每次拥抱你都像是失而复得”一句所包含的情感的分量是很重的。为什么说“像是失而复得”呢?既然用了“像”,就说明并没有真的失去,但是“我”却“感觉”失去了,我之所以有这种“感觉”,恰说明我是多么地“害怕失去你”,我之所以“害怕失去你”,正是因“为我爱你太深”。
而后面一句,“世界上丢三落四的人/我多少算一个吧”只是自嘲,而这自嘲又带着庆幸,带着一丝幸福的感觉。一个“吧”字,说明这句话是发生在两人的对话中的,是“我”对“我”的恋人说的,是在庆幸此次此刻我没有失去你,也没有失去过你。
“求死之心”中,包含着“生”的挣扎和渴望,我的挣扎就说明我还是眷恋于世上,我多么希望我能“好好活着”啊!死的心,就是活的心,而最终我还是想要活下来,好好地活下来。只要还怀着一点希望,这一点希望就可以拯救我。
“喜欢上一个人/告别一个人/我把一个人喜欢过了",这里的“过”字又是一个双关的说法,它既可以指“事情已经发生过了”,也可以指“已经过度、过头了”。按照第一种用法,这首诗说的是,一个恋爱的回忆,它已经成为往事,与此同时,它又包含第二种含义,即“我太喜欢一个人”,过头了,因而告别了这个人。第一种情况是感伤,第二种情况是伤感,叠加在一起,是无穷的愁绪啊。
许多在外闯荡的游子,总是要“回家”。可是当我们“回家”时,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。作者抓住了一个致命的细节:我们是带着旅行套装回家的。这意味着,我们原来的那个家,竟然已经成了旅店。而“我”呢,最终“终于成了一个对家庭无益的人”,这种无可奈何的真实,被诗人找到和呈现了出来。既残忍,也令人感激。
“去过很多地方,没有你”,于是这些地方就都成了“孤独的地方”。可没有你的地方,又有什么去的意义呢?
“没命飞奔追赶一辆公车”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隐喻。我们总是怕错过,怕错过这趟车,就再也赶不上了。这种错过的恐惧支配着我们,让我们焦虑。
如果放弃了会怎样呢?放弃追赶,放弃奔跑,只是按照舒适的节奏行走,会怎样呢?“放弃时的那一刻/竟莫名的美妙”。这个时刻,不仅美妙,而且莫名,我们不知道为何美妙,因为它只是一种直接的感受——当执念的重荷卸下,一种直接的、不言而喻的放松。
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?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