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关中地区是条变色龙。起初还是暗绿色一片一片,后来天高了,云淡了,水清了,风起了。接着厚重的充满生机的绿色渐渐褪去,一片黄,一粒红,慢慢跳出。然后大面积的黄色闪亮登场,土黄的玉米杆,淡黄的树叶,还有河里渐渐枯黄的芦苇草,一切眼睛看到的都变黄了,就连天上飞过的大雁,也是褐黄褐黄的,收割后的大地也裸露出来大面积的黄,毫无遮掩,黄的敞亮,黄的直白,就这样让你突然就觉得如果自己不是黄皮肤,在这里都是个奇葩。再后来就是所有夏日疯长的多余的绿的、黄的、白的都蜷缩了,匐倒了,从高处飘落,从地面消失,好像要在逃离,往日那些热闹的鸟雀还有野兔什么的都作了鸟兽散。一阵西风紧过一阵,那些饱满的绿、枯萎的黄断的断倒的倒,很快大地干净了,露出了本身的土黄底色。再后来,树干黄的发黑发褐,那些飘起来的灰,还有堆积腐烂的树叶慢慢变黑,天渐渐浑黄,白昼只是出来晃一晃,似乎黑夜才是主角,就这样一天天,日子变短了,影子拉长了,直到人们穿起来黑棉袄眯起眼,一切又都变黑了。
如果是个好年馑,那么此时节是悠闲的是欢欣的,因为这是一个长久的农闲时节。丰收后的玉米屋前屋后到处都是,一串一串挂在高高的梁上。至于苹果、梨,山楂,地里的红薯、萝卜、白菜、辣椒等等,都一一采摘完了。地里刚长出的小麦此刻也不用精心照料,这是庄稼人一年里可以喘口气的时候,收拾收拾屋子,整理整理日常疏忽的角落,干些零杂活计,纳鞋底,拾牛圈,打几椽簿子,是这个时候的事。对于栓子来说,这是个让人欢欣的季节。大喜的日子就要来了,内心的小火车,日日呜呜鸣笛,开足了马力,闹腾不停。每日间一忙完手头的活计,他就在爹的指挥下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。今日收拾房子,把家具倒腾出来,用白灰把里里外外刷了又刷,明日又把那些老古董家具擦了一遍又一遍。屋里打扫干净,下来就要去备酒菜、送聘礼、下请帖、请帮工。每日每夜的忙,嘴上起了泡,鞋子磨破了洞,但晚上的梦还是甜滋滋的,心里是暖暖的。
是啊,在我们关中地区,结婚是男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,没有之一。结婚了,你才是大人,才是个成年人。没结婚,人家说,你懂个球,嘴上没毛,办事不牢!没结婚,人家说,娃,这事恐怕你拿不了主意,得问你先人,你去叫你爸来!没结婚,你就是个毛毛娃,嫩着呢!没结婚,你得和父母、兄弟、姐妹进一个门,搅一个锅,住一个屋。结了婚,那就不一样了,等于在银行给你开了户,你就要独立了,你不能再和弟弟们挤一个炕,你要和你媳妇挤一个炕。条件不好的人家,就是给你一间和媳妇住的房。条件好的人家,就要给你起新屋立门户,从大家庭搬出去,以后柴米油盐醋过自己的小日子。总之,结婚,那是关中男娃娃天大的事。
眼看着栓子的好日子就要到了,一切都准备停当了。突然天下起了大雨,起初只是稀稀拉拉的掉雨点,以为下个三两天就好了,毕竟秋天常下雨的嘛,可是后来这雨下了一天又一天,淅淅沥沥,滴滴答答,没完没了,绵绵不绝。下的栓子心里起毛,下的老父亲夜梦难眠。老父亲睡不着,老是眼前浮现那年斗米定亲的往事,心中闪过几分不安。
说起来也巧,那年青黄不接的日子,好多人家都吃的见底了。但老父亲的精细和勤俭,栓子家里多少还有点余粮。那天也下着雨,眼瞅着妞妞,老父亲一下子就动了心思。三言两语就成交了。在妞妞父亲王拉娃看来,女娃娃家么,迟早要给人呢,嫁给谁不是嫁,莫巧的这么好,一个女儿换三斗米,正好解决眼前家里的生计,这不亏呢。毕竟自己有5个娃要拉扯,总不能都饿死,或者跟自己出去要饭吧?他当时一听到说吃的,一口就答应了这么亲事,而且心里颇为满意。只是苦了这好强的妞妞。怎么说呢,人的命,天注定,有些事,该发生,就那样偏偏遇到巧巧,成了。一阵雨,一阵风,就那样发生了。
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日子选好了,下冰雹也要把事办了。
雨一直下,栓子家只好搭起了棚。支起了锅,烧起火,一切就绪,婚礼如期举行。鞭炮、锣鼓,喜宴办的非常好,只是大家都说,这栓子狗日的肯定小时候爱骑狗,要不然结婚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雨。对于栓子来说,终于结婚了,自己终于有了媳妇,脸笑的都快炸开了,但还是呵呵不停,见人就发烟。别人说,你狗日的小时是不是爱骑狗,下这大雨,把人弄得湿乎乎的,他也只是呵呵。
美好的事情就像流星,总是一闪而过。结婚么,再热闹也总要结完呢。一天很快就过去了,收拾停当,也就要回归平常。结婚就是为了过日子,结完了,那就一日三餐,柴米油盐了。
只是婚结完了,雨却还在下。雨水多了,就成了洪灾。
关中平原因渭河而成,一条起源于甘肃的河像条玉带横穿陕西中部,蜿蜒绵延,奔流向东,成为黄河第一大支流。平日里渭河河水少,小小的弯弯的,像小孩尿尿,并不壮阔。到了冬天结上厚厚的冰,仿佛被吸干了凝固了,更是缩成一团一团。如今这雨下个不停,黄色的河水日渐汇聚,终于暴涨了,充塞于河道,一会朝右岸,一会朝左岸,奔腾着,涌动着,偶尔打几个璇子,冒一串气泡。河道里,偶然也会漂浮一些大的物件,上游冲下来的牛、猪,木材什么的。有胆大的腰里栓根绳子跳进去,拽根椽,捞根檩,发点横财。这人啊,就这样。有不要钱的,就想多要点。
刚嫁完女儿的王拉娃虽然胆不大,但为了拉扯一堆娃,也想到这河里发发财。再说,加上酒壮胆,呼啦呼啦就到了河边。
那日下午,雨小了些,几个人到了河边。眼前的渭河水浑黄不堪,说是水,不如说是泥,汩汩的奔淌着,使劲地冲刷着堤岸。老六突然高喊一声,快看!快看,喔是啥?!顺着他指的方向,众人看到好像一个人头浮起来了,又忽地沉了下去。那就像一片落叶,浮上浮下,好像还在挣扎,大家心里不寒而栗。这样大的水,这么浊的水,这么快的水,想游过去看一看,谁敢呀!眼瞅着那人形浮物飘远了,大家才稍微回了回神。有人提议,回吧,这家伙凶,奇山莫欺水,咱还是算了吧,横财不易,还是本分些。但王拉娃却不这么想。这不,妞妞嫁人了,儿子王二牛也快17了,这马上就大了,自己还住的一间破房子,这要是在河里捞几个料,房子就能盖了。眼看着大伙想散开,他说,不急么,不急么,来都来了,抽根烟再走么!大家就点着了,猛砸着,一时间都没有了言语。
眼前的河水还是那样浩浩汤汤,吞噬着、肆虐着。
就在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,河里飘来了一些物件。眼前一亮的不止王拉娃,还有二蛋,虎子,大家互相瞅了瞅,也没有说什么,但腿却不由自主地向河堤边动,谁都不想浪费这么好的机会。此时间,远处几根粗木接二连三的露出水面,十分惹眼,那木材离王拉娃他们很近,仿佛一伸手就拿到了,这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亲临人间送温暖么,投怀送抱谁不要,这么好的机会,那个傻子才不心动呢。尤其是喝了酒的王拉娃,第一个跳下去。
这世界就这样,撑死胆大的,吓死胆小的,饿死不大不小的。为了生计,怕球,胆小的王拉娃都下水了,于是大家一股脑下了水。虽然腰里绑着绳子,但这毕竟是洪水,湍急,打璇子,根本就不好浮动,何况还要去捞浮木。但事在人为么,你看一个个忽上忽下,竟然都能稳稳地拉住那么一根。
一次成功,会激起再来一次的兴奋。就这样,一根,又一根,王拉娃攒了4根,他开心极了。他简直要飞起来了,他激动了,胆更大了。也许人都这样,一兴奋就膨胀,一得意就忘形。一喝酒就更是了。可是老人家说,狗狂挨砖头,人狂莫好事。
这不,当王拉娃为了家里的娃娃,更勇敢地游出去的时候,意外发生了。他抓住了一根木材,兴奋的回过头,朝岸边冲,在湍急的河里,他使劲刨着。眼瞅着就快到岸边了,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大腿,该死的不好,抽筋了,像触电一样,他忽然就控制不了自己,他心里急切的像游回去,可是大腿,该死的大腿。他痛苦地想挣扎。可是民运如此,你能挣扎掉?
他像一片树叶,更像刚才那个漂浮的人形物,在浑浊的河里浮沉着,滚动着。等众人回过神的时候,王拉娃已经飘远了。奇怪,他腰间的绳子什么时候断了?
众人不敢想,带着后怕,悄然回了村。
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妞妞和栓子耳朵里。
新婚夜,来不急脱下红装,妞妞就要穿白服。
王拉娃走了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等妞妞跑到河边时,除了一河奔淌的水,看不到头的水,偶然浮起来的木材,什么都没有了。妞妞跑着,向下游找着,但是什么都没有。
栓子不知道做什么才好,陪着妞妞到处找,到处找。可是那里找的到呢。
就这样,王拉娃再也不能拉娃了,都说他被水鬼带走了。那四根木材是他留给子女的最后遗产。
王拉娃走了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剩下的四个碎娃可咋办?
栓子爹,一声叹息,夜里睡得更短了。他知道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当初三斗米给娃换了个媳妇,以为占了大便宜,现在看来,哎,哎,哎……
那个雨夜,儿子栓子的新婚夜,下午停了的雨又滴滴答答开始了,老人家心烦,一夜不能合眼,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。他希望这夜就这样一直黑下去,黑下去。
至于妞妞和栓儿,这个夜又在那里,睡得着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