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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介

黄河不仅调节着气候,灌溉着大地,滋养着流域内的人民,而且还深刻地哺育了中华文化,塑造了民族精神,与华夏文明同根同源。所以,我们习惯于称黄河为“母亲河”。以前常说,黄河流域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,现在看来,这样的说法不够确切;因为早期的中华文明如满天星斗,遍发于中华大地,而不仅仅是黄河流域;但是,中华主流文化形成于黄河流域,则是不争的事实。

在工具发达、文明程度较高的时代,人们对河流的依赖程度相对较低;而在工具欠发达的早期文明时代,人们对河流的依赖是非常高的,所以我们能看到,早期文明遗址的分布基本都在依山傍河的二级台地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黄河对中华文化影响更大的时段,还是更早的历史时期。当然,这只是相对而言。

因此,溯源华夏文明,就必须考虑到黄河文化在华夏文明中的重要作用。在我们看来,黄河文化不仅包括黄河支流、干流的成长发育、丰枯灾涝、地形地貌、气候物产等与黄河直接相关的内容,还包括黄河流域内的人文、历史和思想等与黄河间接相关的内容。黄河文化与黄河本身一样多姿多彩、气象壮阔。凡是关涉这些内容的研究,都属于黄河文化研究。

对于研究者而言,这样的研究任务,显然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,不可能短时间内仅仅靠几个课题、几篇文章或几部著作就能完成。为此,我们将较为系统地推出关注黄河文化,尤其是黄河中上游文化的文章(黄河中上游与早期华夏文明的关系更为密切),讲述历史脉络,挖掘文化内涵,分析文明肌理,以期收散点透视之效。

——杜志强(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)

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,它绵延5400多公里,浩浩荡荡地奔流了几十万年。而在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里,人们对黄河源头的认知却十分曲折,且长久地争议纷纭。大诗人李白的诗句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,固然是出于文人的夸张和想象,但也反映出李白对黄河源头的模糊认知。因此,理性地勾勒、梳理和评析历史上关于河源的认知,既有助于了解古人探索、研究黄河的艰难历程,也有助于丰富今天的黄河文化研究。

古人关于黄河源头的认识大致有两种,一是“河出昆仑”说,即黄河发源于昆仑山,并由此而发展出“重源”说;一是黄河发源于吐蕃境内的星宿海。显然,前一种说法是出于推测或传闻,后一种说法则接近于正确(今天确定的黄河源头即在星宿海上源)。

“河出昆仑”说
“河出昆仑”说的根源在《山海经》。《西次三经》云:“昆仑之丘……河水出焉。”这应该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“河出昆仑”说。虽然有学者还在争议“昆仑”到底指哪一座山、“河水”是否指黄河水等,但多数还是认为,“河出昆仑”即黄河源出昆仑山。昆仑山在今新疆南缘,为新疆、西藏的界山,向东绵延至青海境内,全长2500公里。在《山海经》中,昆仑山是西王母居地,尚带有神话色彩,周穆王西巡时曾与西王母相会(《穆天子传》);由此推理,《山海经》“河出昆仑”之说,应该是想象、传说或者神话的产物,并不严谨、科学。不过因其产生早,所以影响大,甚至主宰了后世许多学者关于河源的认识。

司马迁承袭了“河出昆仑”说。《史记·大宛列传》载:

汉使穷河源,河源出于阗,其山多玉石。采来,天子案古图书,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。

这是记载汉武帝时使者穷河源之事。“于阗”,即于阗国,在今新疆南缘、昆仑山北麓。从司马迁的记述来看,汉朝使者是在穷尽河源以后,确定于阗为黄河源头;汉武帝参考图籍后,确定河出昆仑。今天来看,汉朝使者所穷之河最有可能是發源于昆仑山北麓、流经和田地区、纵贯塔克拉玛干沙漠、最后汇入塔里木河的和田河。这是一条季节性河流,每年七、八、九月份为洪水期,其他月份断流。从塔里木河流域前往于阗,最便捷的道路就是沿和田河而行。应该说,司马迁“河出于阗”是《山海经》“河出昆仑”的具体化,但是,从塔里木河到黄河,其间流向如何,却语焉不详。

《淮南子》在河出昆仑的基础上,具体申说为“重源”论。《淮南子·地形》高诱注云:“河源出昆仑,伏流地中方三千里,禹导而通之,故出积石。”意思是,黄河发源于昆仑山,但与“导河积石”之间相隔甚远,其间连通的关键在“伏流地中三千里”。这就是著名的“伏流”说;因这条水与黄河在积石汇合,遂误导出了黄河的两个源头:一在昆仑山北麓,一在昆仑山以南的青藏高原,学人称之为“重源说”。显然,高诱是鉴于河出昆仑与“导河积石”之间存在着天然障碍,所以才以“伏流”说来折中解释。事实上,如果黄河真的发源于昆仑之北,那与昆仑之南的黄河发源地之间横亘着巨大的昆仑山脉和阿尔金山,无论如何伏流都难以连通,何况还得伏流三千里呢。不过,因为是伏流,谁也看不见,更不可能刨开地面来验证,所以信众颇多。

成书于东汉的《水经》和北魏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都继承、发展了河出昆仑说。《水经·河水》:“其一源出于阗国南山,北流与葱岭所出河合,又东注蒲昌海。”所谓“于阗南山”,即昆仑山;“北流与葱岭所出河合”,即和田河自南向北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,汇入塔里木河。塔里木河自西向东流,最后汇入蒲昌海。蒲昌海就是罗布泊。两千年前的罗布泊水域浩大,“广袤三百里”(班固《汉书·西域传》),滋养了闻名中外的楼兰古国,清代时仍然“东西百余里,南北百余里”(纪昀等《河源记略》)。遗憾的是,楼兰古国后来因水道迁移而尘埋黄沙,罗布泊也于1972年彻底干涸。由于下游水量锐减,今天的塔里木河根本流不到罗布泊地区,原来罗布泊的源头河孔雀河也流不到罗布泊地区,但是,从《水经》的记载来看,两千年前的塔里木河、孔雀河,都注入罗布泊,罗布泊因此才水域浩大。而这么浩大的水域,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?郦道元注云:“即河水之所潜,而出于积石也。”显然,郦道元沿袭汉代使者的“伏流”以申说,认为罗布泊的水是伏流地下了。至此,河出昆仑说才始完整:源于南山(昆仑),流入和田河,汇于塔里木河,潜伏于罗布泊,涌出于积石山,环绕了大半个新疆,线索十分清晰。

貌似完善的河出昆仑说,直至清代,仍然广有信众。清代地理学家徐松在《汉书·西域传补注》中说:

罗布淖尔(即罗布泊)水潜于地下,东南行千五百余里,至今敦煌县西六百余里之巴颜哈喇山麓,伏流始出。

显然是沿袭重源说,只不过将涌出之地从积石山改成了巴颜喀拉山。此外如胡渭《禹贡锥指》、董祐诚《水经注图说残稿》等,也都坚持重源说。清末陶葆廉《辛卯侍行记》云:“河有重源,均出昆仑,稽古证今,一一吻合。”对重源说心悦诚服。民国学者慕寿祺《甘宁青史略》卷十三云:

黄河上流,由于阗东流入于盐泽,其入泽之处,即为今之塔里木河。由是潜流地中,后现于大积石。其上流之水源,在今青海南之星宿海。禹道河积石,始由塞外流入内地,俗儒不知黄河重源之说,故传说颇多误谬。

慕氏不仅信从重源说,而且还批评了反驳者。

重源说之所以历来多有信众,关键就在于“伏流”。应该说,“伏流”一词巧妙地解释了罗布泊水量的下泄问题,虚构了一个永远无法验证的谎言,让许多无法实勘的学者信从甚至佩服其高明。时至今日,仍有网页文章在力图证成此说。从另一方面来看,这一违背基本地理事实的解释,固然出于时代的局限,可自从唐代、元代对黄河源头实勘之后,重源说仍然不能消歇,那只能说明,形成这种认识的原因,除了学者个人的固执信念和研究条件之外,还与黄河的伟大、神秘、浩瀚有关。黄河是母亲河,是大自然赋予中华大地的瑰宝,更是民族心结所在,所以每一个探究河源的学人无不对黄河顶礼膜拜,他们多方寻找源头,希望为黄河增益更为厚重的内涵;果如重源说那样的话,那黄河就真正成为我国西部众水之所汇了,这当然会更显其伟大,更显其哺育中华民族之功绩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并不正确的重源说,仍然是黄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为丰富、拓展和深化黄河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
当然,还有一个疑问,不得不提出来。塔克拉玛干沙漠现在是我国最重要的石油基地,按照现代石油生成理论,至少在200万年前,这里是动植物繁荣的天堂,必定水资源富集。在地壳升沉、海陆变迁、河流发育的漫长历史中,西域水道是如何生成、分合的?黄河上游到底是何时、如何才形成了今天的流向的?太早的历史茫无所考,仅仅两千年以来西域的水道变迁也不易说清。因为说不清,所以才给现在各种流行的河源假设提供了生存空间。其实,这样的假设,也没必要清除净尽。

“导河积石”及探源青藏高原
“导河积石”,语出战国文献《尚书》。《禹贡篇》云:“导河积石,至于龙门。”“导”,即疏导,也有人解释为溯源。积石,一般认为指小积石山,在今青海贵德县与甘肃省的交界处,与大积石山有别(大积石山,指黄河源头的阿尼玛卿山)。两句意思是,大禹疏导黄河之水,从小积石山开始,一直到龙门山(今陕西韩城市)。言下之意,黄河源头在小积石山。这是战国时期人们对河源的认识,虽然与事实上的河源距离尚远,但总归没有背离基本的山水形势,总体方向正确。

汉代时,汉武帝锐意经营西域,人们关于河源的认识多停留在“河出昆仑”上。到了西晋,张华《博物志》有“河源出星宿,初出甚清,带赤色,后以诸水注之而浊”的记载,“星宿”,即星宿海,“河源出星宿”,是此前最接近事实的结论,较“导河积石”有明显进步。

隋炀帝时,隋朝设河源郡,治所在今青海兴海县,辖境包括今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等,而真正的河源也正在果洛境内。所以,从河源郡的设置推理,隋代官方关于河源的认识,已比较接近今天的结论。唐太宗时,文成公主入藏,江夏王李道宗持节护送,筑馆于河源,松赞干布亲自赴河源迎接。这说明河源在青藏高原,已经是普遍的认识了。贞观九年(635),侯君集、李道宗追击吐谷浑,“历于河源”(《旧唐书·吐谷浑传》),“转战过星宿川,至于赤海”(《旧唐书·侯君集传》),星宿川即星宿海,赤海即扎陵湖,这应该是文献记载的中原政权首次抵达河源地区,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。另外,中唐刘元鼎出使吐蕃,也经过了河源地区,“其南三百里三山,中高而四下,曰紫山,……虏曰闷摩黎山”(《新唐书·吐蕃传》),所谓“紫山”,即巴颜喀拉山;由“其南三百里”反向推证,刘元鼎所说的河源可能就是巴颜喀拉山以北三百里的卡日曲。

唐代关于河源的另一项认识成就,是杜佑对重源说的深入批驳。杜佑曰:

详《水经》所作,殊为怪诞,全无凭据。……大碛距数千里,未有桑田碧海之变,陵迁谷移之谈,此处岂有河流?纂集者不详斯甚。

杜佑对《山海经》《禹贡》《汉书》《水经》的记载都进行了批驳,并依据两千年来未发生沧海桑田、陵谷变迁的事实,第一次对河源问题的讨论进行了有学术意义的总结,体现出一代宰臣的远见卓识。

有宋一代,朝廷在大部分时间里失去河源地区的统治权,所以就更谈不上探源了。元代至元十七年(1280),在刚消灭了南宋抵抗力量的次年,忽必烈即派荣禄公都实为招讨使往求河源。这反映出忽必烈了解河源、统治河源地区的迫切心态。都实携其弟阔阔出于四月从河州(今甘肃临夏市)出发,“四阅月,约四五千里,始抵河源。冬还,图城传位置以闻”(潘昂霄《河源记》)。这是中原政权首次派使专门勘察河源,耗时七八个月,最后以地图的形式汇报给忽必烈。元代翰林侍读学士潘昂霄与阔阔出同僚,他据阔阔出的讲述撰成《河源记》1卷(文林郎柯九思为之作序),成为最早清晰记载河源一带水道、里程、支流、景观、行政建置、民族语言等的专著,也是对各种河源传说的最好回应。潘昂霄云:

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鄙,有泉百余泓,或泉或潦,水沮洳散涣,方可七八十里,且泥淖弱,不胜人迹,逼观弗克。旁覆高山,下视灿若列星,以故名火敦恼儿。火敦,译言星宿也。群流奔凑,近五七里,汇二巨泽,名阿剌恼儿。

其中“火敦恼儿”即星宿海,“二巨泽阿剌恼儿”即扎陵湖和鄂陵湖。潘昂霄的记载是符合实际的,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北麓发源,向东流经150公里,汇成星宿海,再继续东行“五七里”,相继汇成扎陵湖和鄂陵湖。都实的考察结果没有超出西晋张华“河源出星宿”的记载,但其具体、详实程度显然大为超出,河源的具体风貌终于可以理性而清晰地呈现给世人了。都实等绘制的《河源图》今存(见于元陶宗仪《南村辍耕录》)。

康熙四十三年(1704),为治理水患,康熙皇帝派侍卫拉锡、内阁侍读舒兰等人视察河源,但仅止于星宿海。乾隆四十七年(1782),黄河决口于河南青龙岗,乾隆皇帝命侍卫阿弥达赴西宁祭告河神,探寻河源。阿弥达不负使命,在到达星宿海之后,又循阿勒坦河(即卡日曲)上溯,直至星宿海以西300里之“噶达素齐老山”,认为此山顶上的天池才是阿勒坦河的源头,也即黄河之源。阿弥达以卡日曲为河源的观點,将河源从星宿海向西推进了300里,是古代官方探源最远、最近事实的结论,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时间里,仍然以卡日曲为黄河之源(曾写入中学课本),也说明阿弥达探源之远。但阿弥达找到的噶达素齐老山,其实是一块孤立挺拔的岩石,并非一座重要的山峰,其上是否有天池,或即出于阿弥达推测;现在我们确定,卡日曲发源于星宿海以西150公里(也即阿弥达所勘之300里)的巴颜喀拉山北麓,而非噶达素齐老山。

在阿弥达完成使命后,乾隆命纪昀等人撰成《河源记略》一书,这是古代记载河源最翔实的文献。可遗憾的是,《河源记略》仍然坚持“河出昆仑”的重源论,说黄河源于帕米尔高原(即葱岭),汇入罗布泊后潜入地下,然后冒出于青海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影响了阿弥达探源使命的出色程度,假如纪昀跟随阿弥达一同前往,或许他会明白山水形势,认识或许会有改变。

余论
“黄河西来决昆仑,咆哮万里触龙门”。两千多年的河源认识纷繁复杂,其间有神话附会,有主观猜测,有理性认知,更有历尽艰辛的踏勘。无论是河出昆仑,还是导河积石,以及探源于青藏高原,无不凝结着中华民族对黄河的深情向往与敬畏。而一次次的争议与诠释,又无不拓展和深化着中华民族的黄河情怀。因此,关于河源的探索与认知,不仅仅是一个历史、地理与学术的问题,更是一个关系到民族精神、民族情怀的文化问题。“千淘万漉皆辛苦,吹尽狂沙始到金”,围绕着探源任务,“河岳根源”才实至名归,源区的山形水势、语言风俗、生产生活乃至生态环境才渐为世人所知,大一统的国情也才更臻完备。今天,河源地区早已被较好地生态保护起来,作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的黄河,和作为“亚洲水塔”的青藏高原,必将更好地灌溉中华大地,滋润民族心田,支柱民族精神。早已融入黄河文化之中的河源争论,也必将与黄河一起,助推中华民族的前进。

(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。)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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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黄河源头的争议与认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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