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1-02 06:31: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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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日围炉，火堆烤出的红薯和文明
今年冬天很冷，南方飘雪。岭南五度以下的冰冷天，比往年多。
每当这时，特别想生一个烤火炉。
炉火是人类写在基因里的依赖。远古时代，祖先们背着猎物，回到火堆熊熊燃烧的山洞，颤动的火影后面有等待的女人。那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。有火的地方，代表家，温暖，安全。火烹煮食物，抵抗野兽，消灭一切从内到外的黑暗。
即使现代有了电磁微波炉，电暖气，火的许多属性已经消失。看见熊熊火焰，人类还是会分泌荷尔蒙。不然为何节庆为何需要篝火，烟花，非洲兄弟不论多苦，只要围着火把，就能跳起舞来。
到农业社会，在定居耕作的传统中，炉子不仅是家庭的实用设备，更是一个家的中心。一个家庭一天的活动，是围绕着火炉展开的。
七十年代到美国教导佛教智慧和亚洲传统文化的邱阳创巴仁波切，给当时反主流，逃离家庭的嬉皮士们，讲传统的延续。其中讲到，像亚洲一样，大多数古老文明围绕火炉发展出从尊重家庭，开展一天包含爱与责任感的社会活动。
“若仔细看看过去社会中的组织——尤其是印度社会、犹太社会、波兰社会、中国社会、日本社会与西藏社会等的种族团体——我们会发现，食物和炉子都是非常重要的。现今的烹调都太现代化了。在以前的时代，人们围坐火旁，以便注意锅子里的食物是否滚热、或是炉子里的薪柴是否该加，大家都在厨房里围坐。炉子是文 明相当重要的一部分，事实上也是一个主要的圣地。这一点，大概很多美国人是搞不清楚的，但身为种族团体的一部分，我们是了解的。
如何成为重视家庭的人、如何遵循民主，如何与古代社会的智慧产生关联、又如何来尊崇它，这些都并非是神经质的产物，也不是由于缺乏现代化的复杂性才会如此。那些围坐厨房炉边的人们，并非只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尚未全面现代化才那么做。有了电力之后，你就不必留在厨房里，注意食物的温度或补充炉火的薪柴；有 了中央冷暖空调系统，你就不再需要任何的中央参考对象了。家庭与生活的重心会转移这么多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。早期，人们的重心是基于存活的托辞，但实际上却不只如此。人们在自己的妈咪与爹地身边建立了国族家族的圣殿，由此所发展出来的神圣性与传统性，藉由我们的祖母和祖父传下来。你从他们那儿得到如何去做的技术；他们教导你怎么去照顾自己。”
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，我想起童年与表哥表姐，围在外婆的炉灶旁，等着锅里外婆熬制的杏仁汤面，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。受启发，也第一次通过炉子这样的家庭设施，理解文明的建构过程。通过这样朴素的方式，一个人通过在炉边吃着东西，听着长辈讲故事，来获得文化的传承。
本来我以为喜欢火炉只是自己的偏好，喜欢闪动的火苗，喜欢看红彤彤的碳火，喜欢把一切能吃的，都放在火炉上烘出香味。
我生长在九十年代中国北方。冬天一到，教室里要砌一个炉子。老师挑几个男生一起搬砖头，用黄土加麦秸秆和泥，然后用手把泥糊上去，抹的平平整整，四四方方。搭炉子是件很有仪式感的事，第一次生起火，教室里弥漫着湿柴和滋滋声，混合着湿泥巴烧干的气味，宣告，冬天来了。
照料炉火是学校值日劳动的一部分。大家分组轮班生火，值日生要比同学早到一个小时。通常五点半就要起床出门，凛冽的冬季凌晨，银河尚存，北极星璀璨，猎户座明亮。星光映照残雪，发出幽蓝寂静的光。棉衣棉裤，吞吐白气的人影，除了听着喘息和踩着雪咯吱咯吱的声音，整个天地，万籁俱寂。行走的人，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的。唐诗千山鸟飞绝的场景，在广阔的北方冬天，并不罕见。
抱着一捆引火的麦秸到教室，点起炉火，有种巫师调配宇宙能量的掌控感。（所以我一直觉得火控好的厨师烧饼师傅，跟炼丹的太白金星一样神奇）。看着熊熊火光映照着教室的忽明忽暗，墙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还有雷锋同志，目光慈祥，像在赞扬我的劳动。生好炉子，在火光中和墙上的伟人一起，欢迎同学们陆续到来。露出几万年前，祖先在山洞里满足的笑容。
在北方，大多数食物都能搁在炉子，馒头片，红薯，土豆，暖柿子都可以烤。所以长大后在都市里，冷清的街头偶然闻到烤红薯的味道，会感到温暖，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。
在西方文化中，火炉的形式多为壁炉。西方建筑多为厚重的石墙结构，如果没有火烧热墙壁的温度，屋子看起来像墓室一样冰凉。走进建于十一世纪的法国圣米歇尔石室教堂，阴森冰冷，看见厅堂壁炉曾经炉火烧过的痕迹，才会觉得稍稍慰籍。
看以中世纪欧洲为背景的奇幻小说《冰与火之歌》中，不论是临冬城黑城堡还是铁群岛，都燃烧着壁炉火，室内的故事都是围绕火光展开的。欧洲的壁炉，也是深厚的文学传统的发源点。北欧的炉边，盛产童话，哲学，伦敦巴黎这种冬季雾蒙蒙湿乎乎城市，壁炉边要有源源不断的精彩的小说，惊险的侦探故事，才能帮人们度过漫漫长夜。
在巴黎的时候，有次冬天朋友请我去他家看他烧壁炉，他住在家族继承的有壁炉的房子里。我问他家里也不冷，烧壁炉干嘛？他说烧炉子很有意思，他喜欢看柴禾噼里啪啦的燃烧，闻柴木的烟火气，想让我感受一下。
我说，我也会。
到今天，城市现代家居中，陈设已经变了，火炉的作用都已隐退。只有偏远农村，游牧地区蒙古或者藏区，牧民们还保留围着炉子，煮一壶奶茶驱散寒冷的习惯。或者冬天太漫长的东北，人们还有围坐炕头，喝酒唠嗑唱戏听书的习俗。
南方没有那么冷，围炉机会少一些。不过南方打边炉，潮汕功夫茶这类，我觉得都是某种类似的围炉特征。特别是功夫茶，围坐烫杯，看茶台热气升腾飘香四溢，喝下烧口的小杯茶汤，像是更精致围炉文化。或者广式早茶，吃着热腾腾的茶点，都要与人拼桌围坐。这真的是亚洲文化，绝不允许有像麦当劳那种窄条桌子，每个人拿着汉堡对着墙壁吃（不过我怀疑未来的趋势，是对着墙壁自己吃）。
时至今日，已经没有家庭把炉子放在家庭的中心位置，围炉文化最强悍的形式，可能只有火锅了。冬天一来，人们想念火锅其实不只是饿，还有喜欢看着热气腾腾，食物满满，边煮边分享的聚拢方式。
所以，文明延续的角度，更重要的是围炉这个形式，伴随着温暖的感觉，是传统家庭聚拢，交流的最重要形式。
围坐第一次遭受的巨大冲击，应该是电视的普及。电视改变了客厅的陈设，围坐的方式。
电视在西方，是从广播一步步脱胎出来的。常见欧美家庭的客厅里，电视放在很低的角落，上面堆放着书，碟片之类，是一个类似背景音的设备。在中国，电视从一开始就因为稀缺和昂贵，就被赋予很多家庭财富的意义。从八九十年代开始，电视成了一般中国家庭的中心，代替了神龛，领袖像，祖宗牌位，当然更没有围坐的炉子。
直到到现在，普通中国家庭客厅的标准格局都仍然是，中心位置挂着电视，一个茶几放中间，一排半圆形的转角沙发围绕。
有所不同的是，互联网的到来又冲击了电视。所以，如今家庭过年的场景，虽然电视仍然播着宗教盛会一样的《春节联欢晚会》，但是坐在半圆沙发里的人，各自看着手里的手机。如果说一起看电视，还会共同关注一件事，一起笑。那么智能手机的全能，提供了每个人完全沉浸自娱自乐的可能。
现代电子设备加剧了某种隔绝，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刷手机，这像是另一种寒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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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寒不是温度高低，是一种带着恐惧绝望，又有酣畅重生感的情绪，而火是这一切的救赎。身在南方久了，十一月还穿着短袖，会常常忘了严寒，忘了疼痛。所以常常提醒自己，生有四季，凛冬将至。想起冰与火第一部中，受伤后躺在床上的布兰登，执意要侍者老太太给他讲恐怖故事。老太太说：
“生于夏季的小可爱，你又懂得什么叫恐怖呢！恐惧源于寒冬，穿透百尺积雪而来。恐惧源于黑夜，阳光终年隐匿。孩子们的生老病死，只有黑暗作伴，异鬼穿行于树林之中，这才是真正恐惧之时。数千年前，那场黑暗持续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。国王冻死于自己的城堡之中，牧人永眠于自己的小木屋内，母亲宁愿闷死自己的孩子，也不愿她们挨饿受冻。伤心哭泣时，泪水却冻结在脸颊。在那片黑暗之中，异鬼首度降临，他们骑着“死神战马”，横扫城市和王国，随行还有无数的苍白蜘蛛，大如猎狗。。。。。”
每当这时，就特别想念火炉，想念围坐闲谈，听故事的美妙。
南方没有火炉，好吧，有没有人，晚上火锅约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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