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1-03 07:06: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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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哥横死街头，在监视器中出场五分钟，最终在媒体中传播成一部黑帮喜剧。
想起郭德纲的经典相声《我是黑社会》中的场景。一个从小被欺负的孩子，跟着不着调的舅舅混黑社会。带领几个边缘残障人士成立“组织”，一路“平事儿”“收保护费”，受尽戏凌，凄惨万分。最后一幕，在一场大雨中，躲在屋檐下的人们，看着“我”－－光着膀子的“黑社会”，身上的蜡笔小新贴画纹身冲化，顺着雨水流淌，人么投来奇异的目光，有个小孩还递给“我”半块饼。
这段相声听过许多遍，有我熟悉的小民情怀。黑社会只是噱头，讲的其实是阶层困局，主人公是一个怯懦又想走捷径的底层小人物，被庞大的社会机器隔离，想进入而不得（收保护费误入警局，去海鲜酒楼被一把瓜子儿打发，去迪厅收保护费只能买票进场还被巨响震出心脏病）。一个在文艺作品中应该横行无阻的角色，在现实中遭遇可笑可怜的戏弄。
龙哥的身世我没有细看，可能也有可怜无助的部分。不过在监控摄像头远景中，龙哥不过是一个蛮横笨拙，光头纹身的符号，留下可憎和可笑的身影。一出街头凶案，在媒体的幕后挖掘下，导向一出喜剧。
因为新闻有视频有故事，有往日微博有江湖名号，所有元素中可以展开和演绎的太多。不过，我感兴趣的是大众传播：一个刑事案件的监控视频如何传出，如何被剪辑，如何一步步引爆舆论的追逐？
这两天看到的帖子，像是全网参与的，一部被多次剪辑的系列电影，一个视频引发的才艺比拼。每个人都是剪辑师，有的配音乐，有的配字幕，有的画漫画，有的翻前传，传播与剧中人物有关的照片对话朋友圈幕后花絮。
如果有相关媒体资源统计，这一定是今年人气最高的一部媒体自制电影。
网络空间难得如此同仇敌忾，许多媒体没有吝啬公审一样的表态，对一个该死之人的调侃，当然也不用有负罪感。几乎忘了这是一个街头暴力杀人案，有当事人有目击者，除了龙哥还有龙哥车里的朋友，以及许多过路的目击证人。在现场一定有其因有冲突，有争吵有谩骂有威胁有劝阻，有各种我们通过监控看不到的复杂细节，这些牵扯到严谨的法律上的调查取证。
离奇的是，一个刑事案件的重点为什么舆论会转移到涉案者的外形，纹身，所属社团，过去的人设这些，而没有寻找龙哥朋友，当时在场路人叙述的现场的情况？
为什么不再追问一下龙哥，死前是蛮横有加还是跪地求饶？在网络“民主”时代，监控视频提供的画面已经足够下判断，也足够一部剧情片的要素了。反正是“坏人”，死就死了。这段几分钟的画面，既有前情铺陈，又有高潮的情节翻转，既有戏剧感，又符合人们内心正义战胜邪恶的预期，属于大众电影的熟悉结构剧情。看多了网络上恃强凌弱，那种激起愤怒的视频，终于看到视频中有一个弱者，自行声张了正义演完了结局，围观者只需观看转发调侃。
围观群众远远的，只想尽快区分善恶，寄托情感，并不在意现场真相为何。
从大众文艺传播的角度，也许最能解释这个案件的热议。从戏剧性，人物，政治正确，包含的类型化元素，都像是一部精心策划的电影剧本。
或者都没有看视频，只是因为死者叫龙哥，光头纹身，开宝马抢车道，还随身带着砍刀，听这名字都像坏人，砍别人刀被抢反过来被砍大概死不足惜。我看到的第一个帖子，是网络扒出的龙哥的犯罪记录，细说龙哥的身世罪行，舆论指向很明确，这本就是个该死的人，砍死他就是为民除害。
上次听法律专家讲，司法中“程序正义”和“结果正义”思维，是判断一个国家的法治水平的关键，“程序正义“的司法会因为一件证据不合法，对一个案子重判或撤诉。而”结果正义“的司法，则可以为了一个目的绕开一切程序，法律最后变成为达到某种预设“正义”解释工具。在我们网络舆论的狂潮中，大概都谈不上“结果正义”，最多是“结果解气”。这绝非每当我们遇到不公时，才期盼呼吁的法治社会的公民精神。
或者也许我们感兴趣的，只是那些符号化的黑社会元素，满身刺青，光头赤身大砍刀这类。不管一个社会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黑帮，黑帮影视和黑帮故事都是人们永远喜欢的题材。不管生活里是清洁工还是银行职员，不管平日多斯文守规矩，可能都抑制不住一种爱看黑帮片犯罪片西部片的心，那里面包含着最原始暴力的雄性美感，践踏一些规则的任性，从底层一跃而起的希望。尽管《水浒传》里多半都是嗜血暴力犯罪潜逃的罪犯，人们仍然偏爱。而且，似乎社会越安定，法规越完善，像英国美国日本这样的国家，可能犯罪电影探案悬疑文艺越繁荣。图片
在中国，我猜想那些符号化的黑社会，是从影视剧上慢慢演化出来的，香港模仿日本，内地模仿香港，某些行头和表情像是戏剧脸谱一样，应该跟真的黑社会关系不大。或者即使有关系，也是混迹在黑社会边缘，急于寻找身份认同的小混混。像香港古惑仔里最爱叫嚣的，一定很快死掉，属于剧组混盒饭的群演黑社会。或者在东北喜剧影视中，板寸金链纹身花衬衫的“社会人”形象（我读过资料，说东北民风务实享乐，虽然可能嘴上会吹嘘一些“社会人”的事儿，但总体概率上很不出产黑社会。我在欧洲也听说有组织的团体可能是福建人，而东北人大多喜欢经营小饭馆安居乐业）。所以，你看到的东北“黑社会”，就是在视频平台里演黑社会求打赏，影视剧里演黑社会扮酷搞笑那些群演，他们直播外还合法经营着自家的烧烤摊。而真正有力量的人物，像赵本山，是不会纹身带金链子的，而且看起来幽默朴实（大概只有王家卫能发掘出赵本山的高手面目，让他扮演武林中隐居高手《一代宗师》中的丁连山）。
所以黑社会是个误会，龙哥的造型是一种保护色，一种像是银行职员要穿西装一样的集体归属凭证。龙哥的蛮横暴躁以及发掘出他过去所犯的事儿，都说明他仍然是冲在一线的士兵，像是黑帮片中欺负弱小，被吃云吞面的低调大哥顺便灭掉的角色。舆论中所说的，电瓶车路人甲灭掉黑社会大哥肯定不存在，真的大哥不会这副模样。最多是一个受伤的路人甲，反手砍杀了一个暴戾的路人乙。图片
尤瓦尔赫拉利在《今日简史》中描述到，未来世界的冲突分为文明区与野蛮区，文明区的冲突，机器生化人互相输入逻辑炸弹就可以了。而在野蛮区，还在用砍刀和AK47突击步枪肉搏。不过从这个角度看，龙哥无论有多暴虐，终究是个可怜的“野蛮人”，他欺凌路人被砍死仍然遭遇唾骂围攻。而在文明区域，一家互联网公司垄断数据制造出一堆安案件，仍然显得无辜，还有精英同学圈的心疼。
当然电车白衣男子也是最深的受害者，一个普通人抡起刀也要克服多少畏惧，凭借视频展示的情况，我也认为他没有防卫过当。虽然如何是“防卫过当”，这一直是非常热门争议性话题，不过这里多不谈论，我相信大多数网民和我一样，并没有太多严肃的法律知识。评论案件像对待幼儿园孩子打架的孰是孰非标准，全凭感觉和情绪驱动。相关法律当然要越来越细化其标准，这需要更多的律师和法学专家的努力，也需要普法专家出来讲解细明。
最重要的，法制国家的司法，不应该受舆情干预。舆论也不应代替法律，使用网络暴力，人肉公审。
龙哥的身世也没有必要再挖了，一个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人，有多脆弱的心，多不堪的过去，这些应该随他死去就此打住了。一群人在远看一个人从楼上跳下，不管那人是天使还是恶魔，都值得怜悯。如果围观一个死掉的人，还去证明他有多坏，论证他死有余辜，那才是真正阴冷可憎的世界。
躲在网络背后的恶，没有光头纹身可以辨认，没有大砍刀血渍，但在一种惩恶扬善原始的暴虐，集体的狂欢，借助对一个的“可恶形象”的踩踏后面，是理性缺位和法制精神的弃绝。
重新复盘，一个街头血案，我们在监视器后面，只有远景。男子A开车占道与骑车男子B发生冲突，A殴打恐吓B中刀掉落，B捡起刀追砍A致死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监控摄像头提供的远景视角，是一种冷静的，溅不到血的，弱化了暴力画面的旁观，冷漠看客习惯的最佳视角。如果有近景镜头，你会发现现场乱的像屠宰场，惨叫和撕裂的哭喊充斥，没有武侠片中快意恩仇的美感。再有一支特写镜头，摇向慌乱中白衣男子拿着刀瑟瑟发抖，附近的草丛里，蜷缩在鲜血中的龙哥，内脏流出了肚皮。
一个惨案的基调总还是灰色，法律的部分归法律，电影的部分归电影，舆论可以让事实清晰，不是只是娱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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