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三十年的中国，关于经济发展的讨论广泛深入，计划经济早已被放进历史课本。而与之相邻的计划生育却一直延续四十年，近两年才遮遮掩掩慢慢开放（真巧，此文是七月份为展览写的，八月中旬忽然发生了相关生育问题的大讨论，有学者提议要成立生育基金和“丁克家庭税”引起热议）。
图片
是不是察觉到一丝反讽——控制生育想实现的富裕天堂，最后为国家经济达成竞争优势，实现天堂生活所需财富的，居然是人口红利。50、60、70后出生的几代人，凭借全球化分工的机会，用廉价高效的劳动力，为一个经济后发型国家，带来了产业竞争优势。
不过近十年，眼看着在“人多好办事”中降生的父辈们老去，离开城市的建筑工地流水线工厂，人工越来越贵，工厂开始招不到人。年轻人宁愿贫穷，也不愿意接手父辈们从事的透支体力与尊严的工作，在城市里也找不到归属感，也回不去乡村。整个社会逐步进入老龄化，80、90后被父母盯着，承受逼婚，逼回故乡，要么与原生家庭撕裂，要么承受着婚后复杂沉重的家庭矛盾。计划生育后独生的一代青年，大多数婚前婚后要处理一饭桌的想干预她们生活的老人。家庭伦理剧流行，成为这个时代的样板戏。
七十年代中国，计划生育全面普及，80年推行一胎化。79年出生的方亦秀，旁观了一个荒谬世界。为了妹妹出生，童年被寄养在亲戚家；看见为躲避生育检查的邻居家失火，房屋烧尽。四十年计划生育中降临的一代，是幸运儿，适逢生育年龄又经历生育政策改革，允许多生，像是一出连续剧。繁殖的天性动物尚且自由，这代人却经历了人类历史上“生殖”被最大规模地掌控。在政策标语中，人们大概已经习惯了“计划”，觉得计划“生育”，和计划“经济”也没有什么不同。
或者，在这几代人的成长经验中，童年时代生活的乡村墙壁上，“生育”是与“贫穷”、“愚昧”产生链接的，或者“超生”就必须承受“下岗罚款”、“扒房牵牛”这类惩罚和道德谴责。我第一次学到“盲流”这个词，是在90年代一个叫《超生游击队》的小品中，现在想来，那是一个经典的时代荒诞剧。这些与生育有关的链接，在这代人心里残留下怎样的印记？在我身上，我三十岁的时候在欧洲，看到北欧国家为了增加生育所拍的煞费苦心的广告，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和嘲弄。
图片
2
如何将一个宏观政策工序化，每道工序标准化，再将标准简化成一个金属环，对仗的标语，蓝天孩子奔跑的图式。最终把符号与一个天堂想象连接，让你不再思考。就像战争把军工分解工序，再把枪械做的精美，让你忘了它是设计出来杀戮的工具。
此次展出的方亦秀《失败的天堂》系列作品，是他近年作品中较为独立的一组。与早期的符号绘画，近期的《周易》研究手稿，都没有直接联系。这系列作品，是他从架上绘画拓展开始尝试不同媒介中，涉及较为社会主题性作品中的一组。
他用借用古代阿拉伯商队对于骆驼所作的节育控制手段，并置阐述自身所处的中国情景－－在几代人中，一个宏观政策如何具体实施对身体的干预控制。艺术家用科学解剖图和化学方程式，试图绘制一幅控制子宫说明书。图解一个宏观经济层面的天堂构想，如何细化成一枚刑具，植入一个子宫。
作品重点无意探讨时代主题，而兴趣点在于－－如何将一个宏观政策工序化，每道工序标准化，再将标准简化成一个金属环，对仗的标语，蓝天孩子奔跑的图式。最终把符号与一个天堂想象连接，让你不再思考。就像战争把军工分解工序，再把枪械做的精美，让你忘了它是设计出来杀戮的工具。
图片
这组作品既有方亦秀擅长的对符号图式的雕琢，又融入他热衷的故事性。不过，侧重点仍然只是形式，我仍觉得方亦秀不属于社会介入型艺术家，宏观的论断不是他擅长的角度。
艺术家类型不同，有的对现实的反应积极，他们通过介入世界，展现自己。有的艺术家关起门来，通过自我探索，探索世界。方亦秀属于后一种。他的作品最终的主题，都是他自己。
方亦秀对提取形式感极度痴迷，也对形式感作用于能量场域，对人的觉知的影响感兴趣。他是我见过对感官探索，最精微的艺术家之一。除了绘画，他还擅长跆拳道、长跑、喝茶、吉他、书法、收集气味、《周易》研究，以及对食物品质的敏锐。大约海岛各色海味，滋养出的味觉，天生带着挑剔的味蕾，这种挑剔有时甚至夹带着一些偏执与不和谐。
过度敏感人应对现实总有些不兼容，常常要么无所适从，要么结出硬壳退避到自己的世界。
3
在被管控的子宫中跑赢的人，没有玩伴，要么接受落差，要么承受煎熬，他们没有多少资本去冒险。他们大多怀旧，迷恋温暖甜蜜的巢穴，向往稳定精致的生活。
广州生于80前后的艺术家中，方亦秀最早被关注。创作一系列风格鲜明的绘画，整个群体被视为卡通一代的延续，与珠三角的经济崛起和消费主义背景有关。这个群体的艺术语言普遍带有波普卡通印记，画面色彩斑斓琐碎又甜美，用符号重复叠加的手法，有很强的自娱，沉溺个人世界的倾向。
作为同辈成长的艺术家，我觉得这种宏观俯视准确度不够，需要关注到每个鲜活的个体。
方亦秀对形式敏感，对包含神秘信息的符号着迷。我认为他早期绘画被归类为卡通，不太准确。卡通是叙事所需的人格化，概念化形象。符号源于文字，是图腾，是抽象化的字符。
他早期绘画更像是一套个人符号和编织美学－－抽象的人、心、流血的符号拼贴的画面，抽离的，惨烈的，某种全景玻璃罩中的图式寓言。研究周易以后，又找到一套深奥完整的，可以解读外部世界的一套符号系统。虽然在形式上作品有所转型，不过关注点一脉相承。
与上一代艺术家的精英化，深刻，有知识分子批判现实，拯救社会的情怀相比。这代艺术家简单、物质、敏感、更像一群大孩子，对社会不激愤，对历史不沉重。
在我看来，80后（语言所限，我个人也反对年代划分，80并非年代而是一种集体气质，叫机器猫后也无所谓）这代艺术家，骨子里既不飘也不玩世，既不渴望远方也不追求在路上。他们从小受关注，看卡通片，当乖孩子，幸或不幸的被精心呵护，背负着家族的期望上学考试。在世纪交替时代流转中，孤独长大，学会自娱自乐，他们的自我关注，是锁在房里做作业照镜子时渴望交流的保护机制，属于进化压力选择。被环境甩给的野心裹挟，玩具被没收，熬夜复习，一级一级交完学校成绩单，当完好学生，出校门发现通往英雄世界的列车已错过。现实一片琐碎，既没有宇宙恶势力，也没有超人发射冲击波。
在被管控的子宫中跑赢的人，没有玩伴，要么接受落差，要么承受煎熬，他们没有多少资本去冒险。他们大多怀旧，迷恋温暖甜蜜的巢穴，向往稳定精致的生活。
这是时代断崖夹缝中成长的一代的典型性格。最近学到一个悲凉的词，两千年之后出生的一代从小接触互联网，称作“网络原住民”。那这代人只能算过渡者，即使在网络世界里，也属于移民。
4
从小在安定的家庭中滋养长大的一代人，也进化出敏感挑剔的感觉系统。他们没有父辈的野心和渴求，不那么在意识形态的争论。他们普遍是成熟的感官试验者，而在环境美感，在意身体的感知。
八零年代生人，是这个国家经历社会动荡，集体化意识形态塑造瓦解，普遍意义上有空间让个体自由成长，哺育出来一代敏感动物。像西方社会中的同龄人一样，他们有着强烈的自尊感，和对生存品质的标准。
不幸的是，整体外在世界在世纪交替的年代，不论社会观念，还是美学要求，都还没有产生相应的精致度。敏感动物们一出学校，发现世界荆棘满地，沙砾遮天蔽日，踩在哪里脚都疼。所以，这代年轻人盛产理想主义文艺青年，盛产追逐匠人品质的手工青年，或者盛产活在幻觉的全能自恋中，与现实无法接轨的人。
个体敏感与现实粗砺的不适，个人小确信与环境野心的纠结。这代人的困苦不是饥饿、是差距、是失落，是面对一个疾速的时代，人的疏离，住所的迁徙，观念迭代分裂，家庭代际之间观念冲突裂痕无法弥合的痛苦。
幸运的是，这代人没有卷进社会运动和经济狂潮，他们不在意“我们”，而在意“我”。他们普遍开始对主流价值出离，国外读完高学历跑去种茶、养鸡、辞掉工作跑去开旅馆，做公益。开始反叛家庭给予的上进之路，不那么向往在一个成王败寇的丛林世界。开始不以财富权势论英雄，向往一种个人精致平等的生活，编织一个价值观多样的世界。
从小在安定的家庭中滋养长大的一代人，也进化出敏感挑剔的感觉系统。他们没有父辈的野心和渴求，不那么在意识形态的争论。他们普遍是成熟的感官试验者，而在环境美感，在意身体的感知。他们开始精于如何喝茶，如何吃东西，如何穿衣服，如何尊重别人。本质上他们不是惊世骇俗的艺术家，而是新生的一代，平衡、精致、追随内心感受的“正常人”。
图片
这类敏感点，在以思辨为主的当代艺术语境里，被忽视。这代艺术家缺乏当代艺术家追随的理性狂热，社会批判或者巫师狂野，更像是沉溺物质和游戏世界的小孩，待在舒适区里，精致美丽平衡的感官表达，显得普通。
5
离别多年，才能在异乡路旁，回想起自家门前的槐树。
《解药》这件装置作品，是艺术家复制了在海陵岛具有悠久传统的碱水制作过程，亦是方亦秀近期投身项目的一个侧影。
他正搜集海陵岛及自己家族的历史，采集民间歌谣，寻找古老手艺。
图片
碱水是过去农业社会中，常用的一种提取物。通常在节庆日制作大量食品，亲缘熟人间分工合作完成。在海陵岛碱水可以用来泡米，做碱水粽、碱水面，或者各种医用清洁用途。在北方，碱用来发酵面食，制作豆制品，也用做清洁洗头洗衣服之类。通常从碱的提取到做成一锅豆腐，需要宗亲或者邻里间的分工协作。制作食物需要的协作，既是条件限制，也是一种族群积聚增进凝聚力的机会。不过，随着工业碱，或者各种食品机器的发明，这类食物和与其相关的社会协作关系，也都已经瓦解。
这次为了装置作品所需要的一盆碱灰，方亦秀委托母亲分两次焚烧一百多斤的花生苗获得。想象一下，要在潮湿的海陵岛晒干花生苗，再焚烧、过筛、放置发酵，再架起来一滴一滴地等待碱水，再泡米包成粽子，放在锅里煮几个小时获得。这样的食物，在讲究高效的今天看起来太过奢侈，人们已经失去了理解这一过程的耐心了。
方亦秀说小时候第一次吃碱水粽，非常不喜欢，也不明白大人为何用如此繁复的工序，仅仅为了获取泡米用的水。直到很多年后，偶然再吃发现自己家的碱水粽如此美味，比多年在外面吃的各种有名的粽子都要高级。并且历史传承悠久清晰，这次展览提供的驸马粽真的有记载，与纪念方家祖上那位南迁的驸马有关。方家祖辈清代早期从台山移居海陵岛后，这里并未有太多外来文化冲击，驸马粽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古老的味觉记忆。
这大概是许多人发现故乡的经历－－吃过许多美食，才能回头想念起自己家粽子的美味。离别多年，才能在异乡路旁，回想起自家门前的槐树。
6
失败了的天堂，在走向富裕的城市化进程中，家庭撕裂，父母孤苦。缺少兄弟姐妹，缺少同龄人玩伴的计生一代，没有感觉轻松受益。相反，他们越来越感觉孤独，不堪重负。计生宣传画中，一家三口在草地上奔跑的天堂景象，没有实现。失败者的天堂，是天堂积聚了一群流浪的不适者，脆弱无能。
方亦秀回了海陵岛，来广州带了新摘的黄皮。
他自述中说自己生长的岛上，父辈辛勤劳作供孩子读书，希望他们能出去外面的世界。他在外面十几年再回去，大概因为今天的海陵岛，与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距离。
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，有人四处追寻，有人生在其中。大多数小伙伴仍以奋斗，或艺术之名，在城市游荡，没有一座海陵岛可以回去。
此次展览有意回避艺术家最为人知的作品，希望展示艺术家更为丰富的形态。不过，我仍觉得作品仍然受限，无法展示艺术家最真切的部分。或者人们对于艺术的看法，对展览形态的理解，隔离了许多可能性。当代艺术常常容忍泛滥平庸的观念作品，但对感官精妙的纯形式作品，颇多批评。一次没有社会意义解读的纯粹喝茶，不会比一段聒噪的录音，更不具备试验精神。
所以最终，这些作品都不是主体，艺术的主体仍然是艺术家－－一个被误读的人，如何理清他与他的作品，他的成长环境，以及和他面对时代的种种遭遇。
失败的天堂，既是失败了的天堂，也是失败者的天堂。
失败了的天堂，在走向富裕的城市化进程中，家庭撕裂，父母孤苦。缺少兄弟姐妹，缺少同龄人玩伴的计生一代，没有感觉轻松受益。相反，他们越来越感觉孤独，不堪重负。计生宣传画中，一家三口在草地上奔跑的天堂景象，没有实现。失败者的天堂，是天堂积聚了一群流浪的不适者，脆弱无能。在崇尚竞争赢者通吃的时代，“人生赢家”需要的精明机巧，不择手段，精神癫狂这些品质，都是这一代人娇柔敏感者无法演绎的。他们被自尊困死在屋里，蹉跎焦虑，成为被忽略的失败者。
图片
某种程度上，方亦秀也在失败者行列。或者在他的字典里，早就丢弃了成功者的用语。很少听他会说，这有没有用？而喜欢说，这好不好玩。对艺术家，他最高的评价是，他很会玩。这属于失败者的标准。
过来参观失败的天堂，这里，艺术只是好玩。
0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