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着三冢先生，我们观摩了打造尺八的悠长过程，愈发体会到他的比喻是多么精妙。制作尺八要从选竹子开始，工匠们在晴天和牛毛微雨天气，一遍遍地将食指弯曲，去轻叩竹子，感受其在湿度不同的天气里竹管的共鸣与弹性。上千根竹子遴选下来，能做尺八的可能只有一根。符合要求的竹子，需要连根刨出，截去枝叶，经历漫长的5年干燥，然后按照一尺八寸的长度，从根部开始截取，接着去竹节、开按孔、做吹口。这些基础步骤结束后，接下来就是决定尺八音韵的关键步骤：匠人要将生漆与砥石粉调成膏状，涂于尺八的内壁，待其微微干燥，就可以一边吹奏，一边用铁艺搓棒，慢慢搓去不需要的内径涂层，调整管内形状的平衡。调音的过程，既带来惊喜，也可能造成困惑不安，因为打磨内径是在不断试探，有可能刚获得强烈饱满的共鸣，或者细腻温暧的音色，多磨搓了一两下，声音又忽然失去了圆润与转侧之美。这就像年轻夫妇新婚时的磨合，是始料未及的，也是过犹不及的，究竟那一点点改变，是促进了双方的默契共鸣，还是忽然搓磨到对方的底线，让双方的关系迅速黯哑下来，分寸只在毫厘之间。

 

 

 

除了制作演奏家们需要的尺八，三冢先生還制作业余爱好者需要的尺八。他通过电脑软件来测算竹管粗细、竹节长短与指孔深度之间的关系，并依据吹奏者的肺活量来定制尺八。如果初学者对尺八缺乏认知与情感，三冢先生便会带着他们，来一次溯源之旅。他们回到竹山，回到长满苍苔的禅院，聆听雨打芭蕉的声音，僧人的木屐在石径上轻叩的声音，晚霞忽现时钟磬的声音。也许，只有了解手中这根竹子的生长环境，才能懂得它何以发出古意盎然、穿越时空的音色吧。

 

与西洋乐器不同，尺八是竹制乐器，湿气会令竹纤维微微膨胀，干燥的风又会让它收敛，吹奏的气流重复成千上万次，也会让内腔曲线有个人化的塑造，也就是说，尺八的一生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。三冢先生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：那些造诣高深的演奏家，例如国宝级演奏家佐藤康夫，几乎不听西洋音乐灌制的唱片。他会说：“在‘无的状态下吹奏更自然，更能回归本音。”“那些金属乐器堂皇富丽的声音，听多了，会对尺八丧失信心，怀疑它容纳不了你的思绪与情感。”尺八吹奏者那份“一音成誓”的忠心很重要，因为只有这样，才能赞赏尺八这种吹奏乐器中的“肉嗓”，才能发现与一根好尺八的相遇是多么难得的事。

 

 

 

随着岁月的流逝，尺八原本光洁淡雅的竹身上出现了褐色的包浆和玉光，模样如此简约纯朴，连竹子的根须也没有完全修尽，却能生发出丰富多样的声音，插放在背囊里，可以跟随你去走天下。尺八可能是有局限的，然而，接纳它的局限，这种“一声一世”的相遇，才能成就世间独一无二的音韵之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