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1-02 06:30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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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卖市场的摩天楼下,艺术贫民窟里的蝼蚁穿梭
拍卖市场的摩天楼下,艺术贫民窟里的蝼蚁穿梭
拍卖市场的摩天楼下,艺术贫民窟里的蝼蚁穿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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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卖市场的摩天楼下,艺术贫民窟里的蝼蚁穿梭
2018年11月16日,大卫霍克尼的《艺术家肖像(泳池及两个人像)》,以6.26亿成交(虽然实际成交是9031万美元,不过新闻中一定要换算成人民币,“亿”这个单位更能激发想象力)。
这,要都换成奶茶,可以绕地球好几周。你说老人家八十多了,得一张一张数到什么时候?
每年艺术品拍卖市场,总要刷新几次纪录。随即在艺术头版都会掀起热议,让平常即使不关心艺术的人,也升起几分瞩目。艺术从业者虽然身处现实艺术萧条中,不过一幅画卖几个亿,也仿佛远处照亮行业之光。随之而来,总有两三天艺术热,立志当艺术家,介绍收藏艺术,赞叹艺术无价是未来人工智能最不能替代的行业的帖子涌现无数。
这当然是一个天真的,常识性的谬误。是深知大众只对价格敏感,对艺术处于猎奇八卦假想层面的媒体,长期培养出来的舆论导向。
艺术是无价的这句话之所以振奋人心,大约是你相信美,艺术偏好这些,是个人化的,多元平等,无法估值的。但也许艺术无价的观念,来自于在市场拍出的天价。然后你根据天价推算博物馆里的作品的价值,惊叹艺术无价。让作品无价很简单,在画布上吐一口,宣称这件作品永不出售。从商业的本质上讲,它跟挂在卢浮宫的蒙娜丽莎一样,都是无价的。这是艺术品的绝对价值和市场相对价值的不同维度,并不冲突。
而在市场范围里,无价只是个形容词。
不过所有人都明白,如果你是靠艺术生存的人,而非用其他职业来养活艺术,那就存在一个市场。无论一个艺术家宣称他如何不关心市场,他还是被制约其中。他的许多价值,赢得的尊敬,或者可能许多的自我认知,都受到市场的影响。在这个市场里等级严酷,没什么理性,也不那么公开公平。
拍卖就是把那个本来需要一点遮蔽的价格,通过公开竞赛的方式,玩到极致。拍卖是金融家之间玩儿的游戏,只不过借了艺术家的名字。其实拍卖价格越高,只能表示艺术离你越远,消费艺术的美好生活越遥不可及。拍卖高价不但不能体现艺术无价,反而表明艺术收藏会成为特权壁垒。所以爱艺术收藏的人,更应该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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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个要澄清的误解,是那些拍卖刷新的天价,虽然写着艺术家名字,但跟他们关系真的不大。
看到作品拍出高价,艺术家本人可能也像你我一样,吃着瓜骂娘:麻痹,疯了吧。
艺术家跟拍卖市场的关系,大概相当于盖楼民工跟房价的关系。民工盖完楼拿点辛苦钱回家养老婆孩子,然后这栋楼通过画廊售楼部,各种营销储藏编故事聊梦想,一手换一手,价格一次一次攀升。虽然民工有时候路过它盖的房子,想起搬砖的日日夜夜,想合个影留念,也可能会被保安轰走(邓箭今老师讲的,他一副美术馆收藏的重要作品多年未见,专门跑去想合个影,被保安拒绝轰走了)。所以拍卖中的艺术家,大概只有围观和扮演吉祥物的权利。放在拍卖场的霍克尼作品,如果霍克尼敢说其实这张画没画好,那他大概会从此信用丢失,外加一堆诉讼。之所以拍卖强调某人,是当今活着的最贵艺术家,意思是有冒险成分。最贵的艺术家,通常是死的最及时的,市场少了一个不可控变量,可以更随心所欲炒作了。
第二点要澄清的误解,艺术品拍卖不是艺术游戏,而是金融游戏。艺术拍卖甚至不是艺术的常规商业活动。在市场成熟的社会,艺术二级拍卖市场起伏的不确定性,会对一级市场长期代理合作艺术家的画廊,产生影响。画廊辛苦经营一个稳步创作,逐渐被市场认可的艺术家,可能因为一次拍卖记录,多了很多标签和负面新闻。或者因为拍卖,价格短期飙升,这个艺术家会被真正喜欢的藏家抛弃。看过国内某艺术家的访谈,他的作品被拍到几千万以后,来找他吃饭的朋友都少了,和朋友聊天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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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关乎艺术,金融游戏的本质,只是在不同领域,置换储存资产的游戏。所以拍卖可以洗钱,可以做局,可以玩很多外面人看不懂的游戏。在拍卖的本质上,其实不论是一块石头,一个比特币密码,一副毕加索的画,还是一只破袜子,都没有区别。只要这些东西不可复制,有传播共识度,就拥有货币的本质。再有一个美丽的故事,比如这只袜子是《丽人行》中杨贵妃脚上穿过的,那就拥有了金融货币加人文货币的属性。
书法协会的官员拍卖出的字画,只跟他应收的金额有关,是一种交易货币,艺术扮演的是掩护交易的青楼女子。
与几个亿一件作品同时,大多数真正的艺术市场哀鸿遍野,一片萧瑟。真正关心一下艺术家而艺术机构,那些想推动更新的艺术,为更多元的文化做一些推动的画廊。他们大多很快就和自己代理的艺术家一样,处在生死边缘。为盒饭的标准,搬作品的人工费用,每个月画廊的房租,一筹莫展。
艺术家的处境更不用说,没有西方社会宽松的环境和资助,中国艺术家,大约一群最迷茫最没有存在感的人。常跟朋友在一起聊,艺术在今天是不是一个还能存活的职业。我怀疑在中国有多少个纯碎的全职艺术家——全职艺术家是指,你不是大学教授,中学老师,也不用带画班搞设计,不用接各种维持生计的活儿,也不用通过考级拉关系获得特殊资源。只凭创作和出售你的艺术作品,就可以不卑不亢,维持有尊严的生活。我猜非常非常少。比例不一定有五十年前的美国,一百年前的巴黎多。这一百年全球的经济翻了几百倍,产生了无数种新职业,但是总体上并没有给艺术这个行业太多机遇。
艺术行业的特殊性,最需要的是持续的投入和缓慢的培育,需要资金更多元化,成长出各种类型的艺术基金,文化机构,来培养一个蓬勃的艺术生态。而不是集中力量把几万块钱的画,拍到几千万。
拍卖纪录在主流媒体中,把艺术导向一种物质狂欢,一种豪奢竞赛。如果真的爱艺术,是要一次性花九亿买一套齐白石呢,还是着手建立艺术基金,资助和培养年轻艺术家?像美国那些百年企业,因为持续资助而改变艺术史,通过持续收藏,建立了自己的艺术帝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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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拍卖不但不关心正在进行的艺术,甚至艺术的独特,实验性和颠覆性,正是拍卖市场要提防和抹去的属性。所以,被拍卖更倾向于推广保守的,以死的,盖棺定论的艺术。或者像霍克尼这样,辉煌已经定格在某个年代的艺术家。
十几年前当代艺术市场刚兴起的时候更疯狂,那是一个真正被拍卖影响的艺术时期。最后没有人关心艺术,只追随明星。市场要找到有鲜明风格的,产量稳定的艺术家。所以在中国市场最热的十年前,造出了许多光彩熠熠的艺术大神,穿西装抽雪茄,占领各种时尚杂志封面,露着主流媒体摄影师眼中,成功中人士的表情。受影响,年轻艺术家聚会也从聊谁的作品牛逼,变成《hi,艺术》上的排行榜又刷新了。不过资本运作下的明星,会大者恒大,明星需要曝光度。如果统计一下中国艺术从88年到18年,最活跃的五十个人,会发现变动很小。你在其中一个人的展览上,也通常也能碰见其他人。而再要塑造一波明星的成本非常高。这并非批评,大环境使然,资本市场让曾经困窘的艺术家风光,也让他们不得不扮演许多不情愿的角色。我相信艺术家的敏感,他们在资本市场的不得已中,感到的焦虑和痛苦,大约也跟年轻时受到的饥饿和迷茫相当。
艺术像明星一样占领潮流的后果,是行业内主要的资源,最多的资金都流向头部。一线的人成了所有艺术的代言人,天天有展览,天天有酒会,天天有话语权。二三四五线艺术家的路径,变成怎么能跟一线艺术家混在一起。
所以越高的资本投入,想要更高获利,是要单点扩张。本质上是反多元化,反独特性,反实验精神的。
拍卖这种游戏,局部可以刺激市场繁荣。不过本质上,是反艺术的。
或者,艺术在近三十年的市场中,本来就没有什么实验精神。玩的本来就只是高昂奢侈品的营销套路。以英国那几家著名的画廊为标杆,空间是精致的白色立方体,像爱马仕的奢侈品店一样的没有表情。全世界的画廊跟随潮流,都以一种高冷,封闭,精英的姿态为荣。画廊也并不以明晰的价值观立场处世,而是以精致高贵的外表示人。艺术展览与其说为公众开放,不如说在等候特定人群的光临。
如果对画廊的印象,还停留在一战后美国买家直接跑出巴黎艺术家的工作室,或者找个中间人购买作品。或五六十年代的美国,路过一个画廊橱窗,糊里糊涂就买了一副安迪沃霍尔的作品的场景。那么今天,艺术都以不屑这种交易为荣。
当然不是希望艺术变得更通俗,更接地气。而是怀疑这个产业,如果只玩奢侈品的,阶层标识,饥饿营销策略,最后不过成就了一些艺术品商人。而当代艺术和艺术家,文化结构中不再有影响力,别的人文学科已经不从艺术中汲取营养。
把杰夫昆斯村上隆的作品买到几千万的游戏可以玩下去吗,可以,只要市场里的钱足够多。可是想起这些人,除了知道特别贵,还能像当年的年轻人提到杜尚,克莱因,安迪沃霍尔,约翰凯奇,小野洋子的激动吗?还能像因为艺术观念的突破,带动其他领域的行业革命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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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拍卖出最高价的艺术家都死了,他们的作品都属于过去时。不论是巴斯奎特还是莫迪里阿尼,都用生命的黯淡和早逝,促成了资本所需要的传奇。
但更重要的,是正在发生的艺术。拍出九亿还是九十亿,齐白石都不可能深受鼓舞,多画两幅好作品了。但是像齐白石一样选择北漂的年轻艺术家们,现在大多还住在北京郊区的郊区的农村,承受驱逐困顿和盘剥。他们更需要鼓励,他们比齐白石,更能定义未来的艺术。
大卫霍克尼很早成名,和安迪沃霍尔同属于波普潮流中走出的艺术家。而波普艺术的精神内核,恰恰是反对精英主义,反对特权阶层。矿工移民家庭出身的安迪沃霍尔,理想是做可口可乐一样的艺术,创做可以复制的,售价二十美元,让每个家庭都买得起的作品。可惜2017年一组《六十副最后的晚餐》,拍了六千多万美元。安迪沃霍尔知道会哭吗?还是会笑出声?安迪沃霍尔深知这一点,后期大多作品都是助手代工。他自己变成乐队经纪人,拿着摄像机随便拍的实验电影人。波普艺术家最初坚信的,常见平等平价常见这些价值观,遭遇市场后,也最后变成像政客都号称自己是底层代言人一样的噱头吗?
霍克尼已经垂垂老矣,交易的作品也是四十年前有广泛知名度的作品,六亿还是六百亿,那些钱是那个圈里的人玩的轮流坐庄的游戏。这一切对艺术本身来说,毫无贡献。在拍卖纪录越来越高的帝国大厦下面,是怀揣梦想奔跑在平民窟的艺术家们,他们仍然需要打零工省电费,为下个月的房租努力。
如果说拍卖纪录对正在进行时的艺术家有什么影响,大约是拍卖越高,越仰视的眼晕,蝼蚁般的虚无感越强。
看着大厦越来越高,门越来越小,楼顶站着的总是那些人。拍卖纪录刷新一次,就离地上的小动物远一点,看他们就愈渺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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