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1-04 07:13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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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固执的地图信仰者
我家小区因为居民少，总被外卖地图定位到另一个小区。关于这件事，我写过一篇《大数据与大嗓门》，来吐槽大数据时代遇到的不幸和便利。
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结束，小个体的申诉，没有得到大数据的回应和更正。只要不是碰到送过的小哥，外卖还是常被送到对面，然后再电话导航过来。外卖哥真的很随机，流动性很大，快递通常只要问一次，就再也送不错了。几次下来都可以加微信成朋友。而外卖，永远是第一次，通常递到你手里，小哥也没空多看一眼，别说交朋友。
我已经习惯外卖点完大约十分钟骑手接单以后，发两条对话信息。先提醒定位不对，然后写如何走有什么标志，再附上一张有标记的地图截图。通常小哥看一眼就能懂，或者打电话来问清楚。其实只要不看导航，我家临街，特别好找。
不过，前几天还是碰到一个倔强的外卖小哥（后来看见发现年龄不小），他非常地图，非常固执。
事情是这样。像往常一样，点完外卖看骑手赶往，我就赶紧点开美团对话框，发了提醒信息和地图。通常小哥会回，好的，谢谢之类。如果没回，一般都是知道，不需要提醒。
点完餐有点忙没在意，忽然美团提醒外卖已送到，再来一单。嗯？看电话响起，我刚要接，挂了。赶紧查地图，发现骑手在定位的那个小区。赶紧回电话过去。
“喂你好，外卖吗？”
“喂老板，我外卖送上去了，敲门没人，电话你不接，我给你挂到门把上了”
“啊？我一直在家啊，你送到549号了吧，我在545”
“什么549，就是导航走的，对的没错，我反正送到了，你没在，不能怪我”
“导航不对，你没看我提前发的信息吗，还有地图”
“什么信息，我不看，我跟导航走，保安也说是这里”
“哦，没事，导航定位有问题，经常送错。我看地图你还在小区，你拿到马路对面，往西，往左手边走五十米就到了，那里写着545”
“拉里会送错，我问了保安的，保安说是这里，不信你问保安”
“保安肯定看你的地图定位说对的，但门牌不对。这里我很熟，你送到对面来，我下楼去接”
“拉我不管，保安说对就对，我还有别的要送”
我也有点火，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，非让保安证明。
“好吧，那你再问保安，要说是545就算了，不要了”
听见那边跑到门口，大声问保安“这是哪里，这里是不是545？”
“这里是549，不是545”电话里，听见保安慢条斯理，一字一句的回答。
然后他不耐烦的抱怨，明明导航是这里，你到底在哪。
我又耐心的说了一遍，地图定位有问题，我发信息提醒了。很简单，出街走到对面，往西走五十米，我在下楼路口等。旁边是个发廊，对面是工商银行。
穿着拖鞋刚跑到楼下，电话过来，“你说什么工行，拉里有？我在建行附近”
“晕，怎么又往东去了。没事，我知道建行，你走到路对面，往西，就是你左手边，珠江游泳场方向骑一百米，我就在马路边”
“什么泳场，我不知道”
“导航，往西，就是你刚走的反方向。或者问个人，往泳场方向一百米，我往过走怕错过。”
接着望眼欲穿的等了十分钟，电话过来。
“到珠江泳场了，怎么还是没人，你到底在哪里？”
“我靠，往西一百米，泳场方向，你跑去泳场里面干嘛，去泳场要跑一公里你不会觉得不对劲吗？”
“你说泳场，我问了，人家都说指这一边”
“好吧，算了算了，扔了吧，不用送了，一个多小时菜也凉了，你送别人的吧”。挂上电话，肚子感觉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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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常我都非常耐心解释，也熟悉家周围的标志物，大部分送错只要你说旁边有什么，我可以用电话三分钟导航过来。也戏谑的把这件事，当作用大嗓门最对抗大数据的事业来进行。不过今天，我发现碰到的不是一个格式化了的程序，而是一个格式化了的人。我感觉他恼火的想根据程序办事，而误差导致了他的程序紊乱，需要重新理解信息。他已经习惯数字地图指示的路径，但对误差没有兼容性。如果情况不符合数据，他的反应不是更正数据，而是论证情况就是跟数据一样。
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，忽然外卖车杀到，一张黝黑倔强的脸，一半无辜一半愤怒的看着我。
我低了一度“大哥，对面，一百米，这么难吗，我给你提前发了信息的”
“地图上没有这里，那个保安傻屌说那个就是545”
“你又不是给保安送，有你跟他争的时间早都送过来了，算了算了－－－”
我几乎肯定保安不会错，因为这bug保安一定不是头回碰到，可能天天都有快递问，他一定不止一次声明545不在这里。我比较感觉小哥想过滤掉现实误差，掺入信念，用地图的有效性权威来说服别人。他希望世界和程序一样简化，现实和地图永远严丝合缝，地图上说有，就有，地图上说没有，即使看见，也不存在。这是不是跟什么主义信仰者一样，应该叫地图信仰者。
后来想这个不用较真，这种反应是被外卖的效率模式绑定。要尽量快，尽可能多送。也和从业者的文化水平，语言习惯有关。或者送外卖的也有路痴，像我一样没有方向感，而我通常假设类似送快递的方向感一定好，属于职业技能。
有一次在青岛，我同事想买一些家具临时用，在百度上搜宜家发现胶州区有一个，有点远，不过想宜家在国外本来也就在郊区嘛。雇车前往，一上午跑了几十公里跨海大桥费一百多，结果到了一看，是个叫宜家的快捷酒店。顿时无语。而这件事只要问一个本地朋友，就会告诉你，青岛没有宜家。
我发现一种程序化的行动习惯和数据依赖症，一种与智能媒介互动的，简化的二维世界观在生长。在数据地图里，永远有最快最直接的到达目的的路径，但不包含处理误差和意外的兼容系统。系统精准的把你导向某个城市的某个餐厅，如果这家餐厅正好关门，你不会下车四周看看，而是继续导航去另一个地方。一百次的精准导航，会养成偏执的预期，一次偏差就会瞬间抓狂。
我觉得有趣，像是长期用一个app，会成为与app相互塑造习惯的人。聊了一晚上QQ，脑袋里的滴滴声会不会控制生物钟？是不是每三分钟就想刷一下手机，是微信已经植入生理习惯的本能反应？忽然想起刘小东画的程序员和白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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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，每个人多少都会有点职业病。我以前有个室友，是名校数学系女高材生，转学编程，平常特别宅。每次跟她聊天会有点紧张，倒不是有什么顾虑，而是觉得节奏跟不上。我觉得她说话有一套数学模型。比如你问这个东西怎么样，她会先说意见，然后陈述每个意见的背后的逻辑论证。刚想回应，她会随机打断你，加入另外一条论证补充。她说话是打不断的，语速很快，你要插话，她会语速加快像快进一样，总之一定要说完才行。我的文科生逻辑有点跟不上。所以后来只敢跟她聊，吃了吗，天气不错这类。而她的眼神要么望着虚空，要么一副电影《雨人》中达斯汀霍夫曼的表情。给我留下最美的印象，是每次一起分摊房租的账单，她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列好，还有计算步骤和过程。我每次都像看达芬奇的手稿一样肃然起敬。她学计算机编程，我一点不意外，疑惑的是，人机互动中，是人给计算机编程，还是计算机给人塑形。
我常想，如果制造人工智能像人一样没那么容易，那反过来，努力让人依赖程序，变的像机器好像比较轻松。
当然，我这种一刻也离不开电子设备的重度依赖着，不会虚伪的否定便利的舒适感，倡导回归自然，坚持手工这些价值观。而是警惕，不管多好用的工具，那是否是你唯一的路径？你是工具的依附，还是工具的主人？你依赖的最便捷的工具，真的最高效吗？
有次听法国小说家艾什诺兹讲座，观众问对写作来说，用手写和电脑写有什么不同？艾什诺兹说，他都使用，他觉得效率都一样。他不觉得电脑便快，他觉得处理电脑这种复杂工具导致的麻烦，与电脑的快捷刚刚抵消，最终效率和手写一样。这显然是很不现代化的观点，现代话工具的快捷便利毋庸置疑，几乎是今天改变世界的唯一动力。
不过，如果参照系是人，人的感知，那艾什诺兹的说法就成立。一个古代的丈夫，辛苦的手工做一件首饰送妻子，和一个打工族攒钱买一件首饰，和一个有钱人不停买许多昂贵首饰，所凝结的功耗，承载的感情和达成的目的是一样的。就像如今每天微信，建立的情感连接和破裂，不比古代一个月写一封信，建立的更牢固，或者更不堪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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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，以人为参考，大数据智能的便捷，附加因此退化的能力，养成的偏执，意外的崩溃，这些所造成的困扰的功耗总和，与最原始最不便捷的功耗，最终是相等的。虽然十五分钟吃了快餐节省了工作时间，但还要另找机会陪家人陪朋友买礼物刷存在，这与去菜场讨价还价，买菜做饭与家人一起吃，所花的功是相等的。
相等？相等的话人类社会还有啥前进的动力，何不固守原始低效的笨拙？这么想，就是个被数据化了的地图人逻辑。相等，是个美学概念，像对称的雪花一样蛮横无理。能量守恒，因果业力这类观念的精髓，不是它们是否是最终真理，而是如果多维的，整体的，连动的看世界，你才不会被效率捆绑，成为一个单线的，程序化的地图人。
最终，我还是会点外卖。一边抱怨，一边忍受着大数据的霸道谬误，随时对每个秉性各异，意外频出的活人的信息，做出回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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